这只是一些碎片。我试着想起一些悲欢,一些聚散,一些誓言,试着将他们拼成那个遥远的夏天。

悲莫悲兮生别离
最后一个春天远去的时候,我们多少有些伤感,因为我们知道,别离就在眼前。可我们不能伤感,我们要以战士的形象开赴夏天,我们要打胜仗,然后笑着别离。于是我们挥汗如雨,一往无前。
夏至那天白昼最长,晚饭后,大家在夕阳里把口哨吹得很响,然后聊天,叹息,沉默,回教室做题。我们谁都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笑着别离。
最后的模拟考,我527,第一。这个分数后来竟成了那年的文科重点线,更可笑的是,这个分数当年能上北大。
高考前大家在一起拍了些合影,为了做个纪念。县城的一中很破旧,找不到好的背景,只有很多容易生长的花在夏天里开放,它们不挑剔环境,就像我们朴素而绚丽的青春一样,在哪里都会恣意生长,纵情地开出很多种颜色,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至今不知道它的学名,人们都叫它“大麦熟”。它们在我毕业的时候轰轰烈烈地绽放着。我们就在这些花的前面合影,我们微笑,拥抱,那些质朴而富有生命力的花便永远留在了照片上,成了我们青春的背景。
毕业那天大家安静地整理着自己的东西,眼睁睁地看着教室变成考场。擦肩而过时彼此轻轻地招呼一声或者牵强一笑,我们终于就这样安静地离开了。屈原诗云: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三年前大家都不认识,只能安安静静地走进这间教室,然后渐渐快乐;可三年后大家早已熟悉,却依然又像当初一样安安静静地各自走开。相知的快乐和别离的悲伤原来也可以表现成同一种状态。
整理好考场后,我锁上门,门缝里弥漫出熟悉的味道,让我恋恋不舍。我把钥匙交给老师,同时交出了我们在这里成长的所有日子。

少年听雨考场上

那一年的7月7日,我冒着倾盆大雨冲进了考场。
班主任老冯在禁区外向他的每一个学生强调一个多音宇的用法,大雨淋湿了他的衣裳,那是我高考之前的最后一次感动。
情深深雨潆潆,多少考场烟雨中。
雨时大时小地下了两天半,雨声成了伴奏的音乐,我匆忙答题,手腕儿酸了的时候,抬头看一眼窗外的天空,无暇猜测雨后有没有彩虹。
最后一个下午考政治,雨停了,天晴了,我的政治却毙命了。
蒋捷词云: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我们在考场上听雨,自然不会有红烛和罗帐,我们把所有的知识交给试卷,把所有的心事淹没在雨里。
出分儿那天没有雨,据说雨在大家心里。对手鸭子放了卫星,544,第一,东北财大。他很后悔没报北大。最好的哥们儿老狗扔掉成绩单拍拍我的肩膀,骑上车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朦胧成为回忆。 那些叫“大麦熟”的花在那些晴晴雨雨的日子里,孤单地开放着,没有人在意它,它却始终注视着我们。

醉卧不知白日暮

拿到那所普普通通的师范院校录取通知书的那个下午,操场上,我坐在一捆儿啤酒旁边,大口地喝下泛着白沫的液体,大口地吐出闪着光芒的理想。然后大睡,然后醒来,然后继续喝酒,继续大睡。李颀诗云: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再次醒来的时候,天空已繁星点点,我终于没能见到当晚的夕阳。夜色中,那些叫做“大麦熟”的花,在不远处的墙脚静静地看着我,微凉的风从额头掠过。我觉得愧对那些美丽的花朵,愧对那像花朵一样美丽的青春和理想。
八月的夜空已经有树叶开始飘落,我看着头上的落叶;就像看着自己的理想一点点落在地上,然后随风飘远,我知道他们将永远不再回来,不再属于我。我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理想刚刚萌芽时,盛开在我心里的快乐,而今它们凋落,仓促得让我无可奈何。好在有酒,可解千愁。
打开最后一瓶啤酒的时候,我的心情和脚步早已晃晃悠悠,啤酒溶解了许多沉默后涌人愁肠,让我暂且忘却所有的悲伤,我把落叶和清风,欢笑和泪水,过去与未来统统装进酒瓶,用力地向远处扔去,以为这样会忘记一切,酒瓶撞在墙上,玻璃们零落在“大麦熟”丛中,我听见了那些支离破碎的声音。
我借着酒劲儿,尽量不去想遗憾的事情,尽量将未来勾勒得依然美好,可是在梦里我却分明听见了许多人在青春碎裂时无奈的叹息。其中就有好哥们儿老狗。

天长地远魂飞苦

夏天的最后日子,我要去上学了。离开县城的路上经过母校,透过栏杆我看到那些“大麦熟”已经凋零,我伫立在那里,忽然想起了两个多月前我们在花前合影时的情景。想起老狗,想起那些哥们儿以及那些漂亮和不漂亮的女生,想起我们把紧张的心情扔进花丛时溅起的那片笑声。
这时我听见了下一届高三上课的铃声。那些学子如我们当初一样匆忙,一样斗志昂扬。
生命中总会有一些事情和一些梦是注定要一去不返的,我开始热爱和怀念这个夏天,热爱和怀念那片被淹没在雨里的硝烟。我们在这个夏天里忽然长大,忽然离开妈妈,忽然各奔天涯。李白诗云: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我就要走了,就要看不见母校和这些花儿了,可我能够忘掉它们吗?我不能,因为我把最美好的光阴铭刻在这里了。它们将化作一片绚烂的云,陪我一路到天涯。我背上行囊,轻轻离去。
火车一点点地离开,县城退去,夏天退去。我像候鸟南飞,我头也不回,可我眷恋的方向却一直是北;我像候鸟南飞,我不会后悔,因为眼泪欢笑我都留给了北。

生如夏花之绚烂

那个夏天之后,我们又编织了崭新的理想,这些理想都很实际,所以显得更加美丽。为了实现这些理想,我们开始漂泊,开始努力地学习和工作,开始在人潮人海中穿梭,开始过着和那个夏天之前完全不同的生活。
弹指十年,高考早已淡作一丝轻烟在一轮轮春风秋雨中消散得无影无踪,只是每年夏天在别人高考的时候自己才会心头一颤,然后掰着指头数数自己已经高考几年了,然后象征性地叹息一声便继续忙碌而已。在朝着理想跋涉的路上,我时而疲惫时而欢乐,纷繁的东西让我无暇回忆过去,回忆十六七岁时淡淡的忧伤和高考前花开的模样。可是我的心底却始终隐隐约约地弥漫着脉脉清香,在我疲惫不堪或茫然失措的时候,那些清香便涌上心头,变成力量,变成祝福,让我风雨无阻。我知道,那个夏天的“大麦熟”原来已经扎根在我的心里和我的生命里了,它们生长,它们开放,它们将永远保持着那个夏天的模样。
而今,我已经在现在的工作岗位上工作好几年了。或许以后我还会把生命的船划到别的地方,那个地方也许风调雨顺,也许沙砾飞扬,我只希望自己能像那些花一样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以尽量质朴的姿态开放,而且希望周围始终会有很多很好的朋友陪我一起生长。
我高兴地听说,鸭子在一座海滨城市里做了一家大型现代化企业的白领;我更高兴地听说,老狗和那些在高考中彻底失败的哥们儿姐们儿,今天也都在辛勤而幸福的生活,而且很多人活得十分出色,我于是知道,那些花儿也同样绽放在他们的心里面。
最近,中学生们在听一首叫《生如夏花》的歌。泰戈尔诗云: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是啊,我们的生命何尝不应该像夏天的花,纵然花期苦短,纵然烈日毒辣,纵然风吹雨打,也能坚强地盛开,无悔地落下。
不久前,我有机会回到了我上中学的那个县城。我去寻找母校和那些花儿。我得到了这样的消息:学校已经迁址新建,据说十分漂亮。原来的校园现在是一家知名的酸奶公司,我买了一瓶他们生产的酸奶一饮而尽,滋味甘甜酸涩,一如我们留在那里的青春。我从大门处向里面张望,从前“大麦熟”花开的地方,现在是一片干净的水泥地,一辆轿车停在那里,我继续努力张望,想要寻找一点熟悉的痕迹,保安却向我走来,他问我干嘛,我说没事儿,然后轻轻一转身,将自己淹没在喧嚣的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