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不见天日的阴啊，冷气沁人肺腑。那怕有一场寒雨降临也罢，让郁闷的心得以释怀。然而天气并不随愿，让你在欲望中欲望，煎熬中煎熬。是的，这样的天气那怕有一阵寒风也罢，让恐慌的心得以安稳。天阴得那么沉，没有雨，没有风，宁静中似乎有难料的灾难要骤然降临了。 将暖气烧热，将房门紧闭，将电脑打开，这也是对于这个冬天最舒适日子的设想和展望。 自家小院墙外的杨树林沉寂了，满树丰茂的叶子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儿，似乎历经一夜寒风，树叶全都掉光了；不再有灿烂的笑声和喧哗，凄风苦雨要挨一冬了。院里的盆花被搬到了温暖的家里，普天下的树们只能裸着身子光着脑袋站在寒天里。昔日里喜欢休闲的小鸟儿不见了，树枝针针向上，直指穹苍，再过一些时日，扑面而来的雪花将附在那里，大地一片银白，小鸟儿在窝着睡烦了，一个两个地歇在上面，太阳半睁半闭着暧昧的眼，讪讪地笑，小鸟儿落寞地噗棱飞走了，扬起一片银粉。 蜗居小城十余载，其间来来往往，昼昼夜夜，所历所见甚为熟悉，然而静下来的时候，所忆往事又全是童年时老家的一切。譬如阴天不需要出门的时候，对着电脑遐想，手指自然而然地指令着键盘敲响了故乡的大门。在这样一个时节，最让我忆起的是家乡的老玉米，正是入冬时节，恰好逢星期，大人们发给孩子每人一个布袋、篮子或筐子，任务是捡玉米，那时候还是大集体，生产队的玉米早已收回来分粮入户，农闲时节，农民们准备搞农田基本建设，孩子们的业余生活就是给家里搜寻点粮食，比如捡玉米、山药蛋、红薯之类。 寒风四起，雾霭苍苍，挎着筐子，背着布袋，孩子们在玉米地里来回穿梭，一个个灰头土脸像田鼠，用目光搜寻，用十指翻拨。冰霜浸肌，玉米茬刺指，血迹留在玉米叶子上、泥土里，玉米落进筐子、篮子、布袋里。被遗落的玉米似乎全都是些没长成没长好的，要莫个头矮小，要莫浑身没长几粒，像没长全牙的小孩儿或牙已掉的七零八落的老人。这些玉米，就因为其貌不扬，甚或残疾才被大人们忽视，它们被玉米叶子覆着，被泥土埋着，被寒气沁着，被冷雨浸着，被狂风吹着，不知经历了多少日夜，在它们不再怀有被人发现的念头的时候，被一个个衣裳褴褛、活泼认真的小孩宝贝一样捡起带回家里，可以想像，因为重新被受重用，因为可以实现自身价值，因为不再遭受狂风暴雪，因为不再暴尸旷野，它们是何等得庆幸和感动！ 与所有的小朋友一样，我是怀着不太情愿的心情捡玉米的，不情愿又不敢抗命，从来没有想到过在实现填饱肚皮的行为中会给玉米成就这样一件善事。我们捡到了曾被遗失的玉米，玉米无疑获得了重生，当然有些玉米并没有磨成面粉，修成正果，而是被我们当即煮熟啃掉了，玉米在我们的牙间噌噌地嚼着，被嚼出了香味，被嚼成了糊状，玉米支撑着我们的骨架，玉米延伸着我们的脉络。 捡玉米于我的童年其实是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情，然而多少年来我却无法释怀，它作为一件心事重重地睹在我的心口处，跟捡玉米有关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也是那时候大人们常常提到的：我们村里有一个牧羊娃，大约在我生之前就已死了，是个孤儿，由村里人公共哺养长大，牧羊娃患有癫痫病，坏就坏到这里，那一年入冬季节，山村冷得比往年早了许多，牧羊娃身着单衣，寒冷难耐，加上又饿，便将羊赶到玉米地里捡起了玉米，很幸运，果然捡到几个玉米棒子，牧羊娃又拾了许多玉米秸，堆起来燃开了，一来可以烤火取暖，二来还可以烧玉米吃。火势太大了，被村里人发现，赶来时，牧羊娃已在火里被烧成了焦黑一团。 在解释牧羊娃死因的时候，大人们都说可能是癫痫发作了，就倒在火里了。后来学到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儿》时，我对小女孩儿死前的心理描写印象很深，因为这使我想到了那个牧羊娃，我甚至武断地认为他们有共同的心理。 后来在每年的这个时节，我总想起裸露于寒冷中的野外事物，玉米是我想得最多的。我想玉米不单单记忆捡玉米的趣事，最重要的是想着那些被遗落在地里而没有被人发现的玉米，凄风苦雨，可以想像从脱离母体到被人遗忘在地里到最后腐烂，是一个多么残酷的过程。其间如果被松鼠、野兔、野猪等发现吃掉也不失为找到安身之地。田里的玉米最难挨的应当是严寒了吧，曾记得某年有一位四十多岁流浪妇女冻死在村里的玉米地里，人们发现时，雪已覆盖了她的身体，可以想像，玉米地里是何等得寒冷！ 被遗落的玉米身上附着雪，心外裹着冰，没有人去关顾它们，连作为牲口的食料都没机会，它们白白地过了一生，没有在人生的舞台上展现过一回，便寂然落幕，何等得惋惜和悲怆！ 想到被遗落在地里的玉米，想得最多的还是生活在故乡的乡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