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我随父母回浙中老家定居，这是一支三代宗族在子女们各自成家立业之后，首次将彼此的距离拉近到两小时车程以内。祖父高调地宣布，已经写信告诉众儿女，今年全都回来过年来一个大团圆。

那一年是我一生中迄今为止最开心最难忘的春节，在外地工作的大伯一家四口、小姑一家五口，加上原在老家的大姑一家七口连同我家四口，在祖父母卵翼下所有的子女孙辈无一例外，全部汇聚一堂。亲戚们到来的那一天，老宅楼上楼下所有房间都住满了人，特别是我那些头回见面的叔伯姐妹表兄弟，半大小子加上妙龄闺女们，凑起来正好一打。十几个孩子一见面就臭味相投玩成一片，整日斗鸡走狗，飞沙甩石，闹得沸反盈天。

大人们也个个生动，性格开朗，乐观幽默的大伯，活泼外向能言善辩的小姑，还有擅长搞怪的姑父，他们互相比赛做了很多好菜。一天午后天气晴好，大伙儿饭后在天井里晒太阳，大伯提议搞点文艺活动。那年头全国的文艺娱乐只集中在八个样板戏，老少爷们每个戏都看了最少有八遍十遍，对其中几乎所有细节都记得烂熟。于是临场拉郎配，记得那天即兴演出的是《智取威虎山》和《白毛女》的片段。先是《智审栾平》，由小姑家的表兄弟谭华、谭雄哥俩主演，阿雄从小生过脑膜炎，看上去有点呆相，没想到他在扮演栾平时，把他贼眉鼠眼滴溜乱转的表情演得活灵活现，赢得满堂喝彩。接下来是《白毛女》，表演喜儿给地主婆捶腿时打盹，地主婆狠毒地拿簪子刺喜儿的那一段。表姐阿文当年才12岁，当喜儿（堂妹阿静扮演）把地主婆（表姐阿文）搀扶出来时，阿文踩着水步扭着水蛇腰，一步三摇，那种慵懒倦怠，惟妙惟肖。特别是当她看见喜儿打盹，做出拔出脑后簪子的动作装模作样恶狠狠地刺过去的时候，逗得大伙大笑不止。那天我在旁边看得眼热，灵机一动跑去灶膛间翻出一只沾满灰尘的纸皮灯笼，插根蜡烛点燃了，跑出来在大伙面前东照西照，四处张望。众人都不明白我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赶忙解释说因为喜儿反抗压迫逃上山了，东家让我去追，我在扮演狗腿子，这是夜里在路上打着灯笼寻找喜儿的情景。这下又把大家笑翻了，大伯当众表扬我，说没想到我还有演戏的天赋。那些天里，我们捉迷藏、打扑克、下棋唱歌放鞭炮，偌大的宅院每天都有高潮。

孩子们玩耍，一言不和容易掐架，那天我与华、雄兄弟为一件小事闹了别扭，我去找祖母恶人先告状，说他们哥俩欺负我。祖母不明就里相信了我的话，脸色一沉来了个“温酒斩华雄”，竟然说了一句：“阿华、阿雄，你们姓谭的都滚出去！” 有了祖母的口令，大伯家的两个同性叔伯妹妹也来为我助阵，拿起扫把要赶华、雄出门。这下可捅了马蜂窝，破坏了暖融融的和谐气氛。小姑本来就对她母亲偏爱我这个新来的孙子暗生不忿，没想到自己的孩子竟然被勒令滚出家门，她索性假戏真做，哭哭啼啼做张做智地扬言要买票回去。祖父见状赶紧打圆场，呵斥了祖母，又安慰了女儿外孙，好不容易才平息了这场风波。可好笑的是，这个时候我们小孩子早就重归于好了，可大人们却还在生闷气呢。

初三这天，祖父宣布去拍全家福，全家22口人浩浩荡荡奔向县城里唯一的红卫照相馆。我表哥荣传是大姑家里五兄妹的老大，他走进照相馆我一眼就看出，他头上戴的那顶咖啡色灯心绒帽子是借来的。大姑家穷，可怜的表哥为了让自己穿戴体面一些，不惜问邻居望林借，望林却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我当场拆穿了表哥的西洋镜，他好不尴尬。这件事日后令我内疚了半辈子，四十年后的今天还在不停地后悔。

照相馆师傅帮忙排座次，长者居中，爷爷奶奶当然正中坐下，其他四兄妹像梁山好汉排座次一样，你推我让搞不定。小孩子不分大小坐在前排，大姑家的表弟阿伟本来好端端占据他外公婆膝前正中间的，被奶奶一把撸到了边上。却将我一把钳住，连拉带拽地拖到他们眼皮底下。于是，后来几十年中几乎成了经典的那张唯一的全家福照片里，我坐在前排的正中，两臂伸展，俨然地主少爷一般气派地傲视前方。而我那可怜的表弟则像个霜打的蚂蚱，受惊的蛤蟆，一脸委屈地缩在了后面。回家之后妈妈悄悄问我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坐最中间，因为我是应家的长孙。

从那以后，我每年都盼着过年，每次过年都盼着全家福能够重演。我万万没有想到，四十年来这竟是我们家唯一一次全家福。转眼之间亲朋星散，祖父祖母已经成了故乡西山头上一堆荒冢，父辈都已年迈，当年活泼开朗的大伯甚至已经老年痴呆，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认不出来了。

神马都是浮云，四十年弹指一挥，都在岁月的沧桑中变成了尘土。可是那浓浓的血缘亲情，今天看来，仍是任何宝物都难以比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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