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柏随想

　　越 鹰

　　近日在老年大学学画国画，老师讲到画柏树的时候，说古柏的特点是弯弯曲曲，不管树枝或树干都是弯曲的，我想起了一棵难忘的古柏，这个古柏的故事我给许多人讲过，大家听了都很是感慨。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下乡到豫西一山村当知青。刚到村里没多久，我们就听说这个村子的风水很好。这是个坐落在半山腰的村子，村口耸立着一座高高的门楼，人们把它叫做“龙头”，山腰处一棵高耸如云的古柏，人们叫它为“凤尾”。今天我要讲的故事的主角就是这棵古柏。

　　听村里的老人讲，这棵古柏已约有一千岁了，当然他们也是听他们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讲的。古柏的样子与我们在任何地方看到的柏树都不同，它挺拔、伟岸，五个大个子的男知青才能把树身搂住，树身笔直笔直，直上云天，树冠硕大，树叶茂密，夏日正午的树荫就有足球场那么大，且不见一丝阳光。绝不似一些庙里的古柏那样秃头秃尾的。唯有树根与其它古柏相似，曲曲弯弯，伸向四面八方，深深的扎进石山的石缝中，而最为称奇的就是从各个树根处汩汩流出的山泉有几十眼之多，这些山泉冬暖夏凉，喝到口里甘甜甘甜的。村里人在此处用山石砌了个丈余宽的山泉井，供全村一千多口人吃水用水，社员们习惯早晨挑水，不管打水的人有多么密集，泉水井中的水总是满满的，碧蓝碧蓝的。溢出来的泉水合为一股不太大的小溪顺着山沟欢快地奔下山去。平时，姑娘媳妇一群群的在树下用大青石凿成的石盆里洗洗涮涮，孩子们则在流淌的小溪边追逐玩耍。从山上劳作的人群经过树下，洗洗干净，再掬一捧甘甜的泉水喝，满身的疲惫一扫而光，用时下的话形容，“真爽！”怪不到我们班分到十几里外的塬上的同学到我们知青点来玩，看到此情此景，叹到：“你们这儿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再来说说我们附近村子用水的情况。我们整个公社都是缺水的，有的村子极端缺水。好多村里就是把雨水和雪水存到一个池子里，用来做饭和日常用，池子的最上面常漂着一层小虫子。庄稼就不用说了，全是“靠天收”，包括我们村里的地，没有一亩是水浇地。遇到天旱的年头，麦子才长一拃高，用老百姓的话说，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在这么缺水的地方，我们村在用水上真是得天独厚。这些泉水在不用的时候它也在不停的流淌，顺着山沟流向了山外并蒸发完了，虽然水流不太大，象小溪一样，但是，人们心里就疼惜，人们时常在议论，能不能把这些多余的水包括夏天雨水多时山洪泻下的水存起来，到春天庄稼最缺水的时候灌溉一下呢？

　　大队委员会召开了一个扩大会议，各生产队的政治队长和生产队长全都参加了。经过两天的慎重的讨论，最后决定：在村头的山沟横着打一道坝，把水拦起来，也就是修一个水库。

　　消息传开，村里人大都高兴，说这下可以不用靠天收了，终于要有水浇地了。不光粮食能丰收，还能吃上菜呢。我们下乡两年来，基本没有吃过菜，每天就是玉米发糕夹点盐吃，最多可以夹点凉水拌辣椒面就算箸侈了。甚至于水库的水要是多了，还可以发电呢！

　　但是，修水库可不是闹着玩的，要请技术人员，要买一些必要的设备和工具，一句话就是要用钱。说到钱，又是一个大难题。那时不光小队里没钱，大队里也是穷得丁当响。我们在生产队里都算是棒劳力，挣工分男知青每天挣十分，女知青八分，一年干到头每人都是一两千工分，可是把分的粮食一折算，要么是我们还欠队里几十元钱，要么是队里欠我们几十元钱，反正是队里没钱。因为除了缴点公粮，队里没有一点收入。当时时兴农业学大寨，只能种地，不准搞任何副业。老百姓家里也只能养点鸡，用鸡蛋到供销社换点火柴和盐等生活必须品。修水库的钱从哪里来？大队决定：把那棵古柏伐了，卖点钱作为修水库的经费。

　　对大队的这个决定，绝大多数村民是支持的，虽然也很留恋树下的美妙，但和水库、水浇地、青菜、用电这些新鲜的、美好的未来相比，后者明显是占了上风的。也有少数人反对。村里以孙小辫为首，聚集了七八十个老人，围在古柏下面，不准伐树的人动工。孙小辫是大家给他起的外号，他脑袋后面留着一个很细很细的小辫子，已经八十多岁了。他说，“这棵树是咱们村的命脉呀，咱村的风水全靠这树保佑着呢，可不敢动啊！一动风水就破了。”

　　大队支书严厉地训斥孙小辫：“什么风水不风水的，那都是迷信！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要讲迷信，要讲科学！你们不听毛主席的话？解放这么多年了，你们还讲迷信。”我们大队的支书最爱引用毛主席语录，经常引用的语录我们都没有听说过。

　　孙小辫说：“支书啊！这树可万万不能动啊，否则老天会惩罚的！”

　　孙小辫咕咚一下给支书跪下了，几十个老人也都跪下了。

　　支书喝道：“你们这是干啥？民兵连长！基干民兵马上集合，把这些人都弄走。”

　　大队民兵连长迅速集合了基干民兵，一人一杆长枪，现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各生产队长、政治队长全都赶到了大树下，连说带拽总算把老人们弄走了。

　　全村一千多口子能来的几乎都来了，山坡上站满了人。

　　大树被锯倒了。

　　轰的一下，我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轰的一下。

　　听说卖了一千多元钱。这在当时是一笔很可观的钱。

　　这年冬天，各生产队能出动的劳力全都上了水库工地。整整干了一冬，大坝修好了。

　　可是，人们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口供全村人吃水的泉水井有了变化，早上集中挑水的时候，井水水位开始下降了，慢慢的，用扁担勾着也打不住水了，再后来，用一丈多的绳子系着水桶也打不住水了。村里人只好分批打水，有人中午有人晚上。

　　原先大树下洗衣的石盆周围那汩汩不断的十几眼泉水，慢慢的，水流越来越细，越来越细，到了夏天竟然断流了。

　　修好的水库，在夏天雨水最多的时候，顺着山沟流下来的水连水库的底都没有埋住，很快就蒸发完了。

　　水库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干的。

　　只是那个大坝，把山沟两端的村子连接了起来，人们走动方便了许多，算是还有点用处。

　　我们返城若干年后，又回村里过一次。因为私人小金矿的开采和冶炼，泉水井里的水也被污染了，水灰绿灰绿的，完全没有了原来的那种碧蓝色。

　　水位仍然很低。

　　石盆仍然是干的。

　　水库也仍然是干的。

　　我问村里的小孩，关于古柏的故事，他们说听老人们讲过。

　　后来我想，那棵古柏巨大的发达的根系，深深的扎进山石之中，它们把石缝中的各路细小的泉水给吸引了出来，所以才形成那源源不断的水流。没有了这棵树的吸引，山中的水自然而然的出不来了。这才是真正的科学。至于孙小辫们说的什么风水，什么凤尾，当然是迷信。但是，迷信与科学的界线在哪儿呢？

　　这个问题需要认真思考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