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地址：有趣与有面子的紧张——我所看到的电影《美国丽人》作者：教育现象学

有趣与有面子的紧张——我所看到的电影《美国丽人》

刘良华

为了过体面的生活，为了在外人面前有面子，本纳的妻子努力地赚钱（做房产中介）来购买体面的房子（独体别墅）、体面的车子（奔驰）、体面的沙发（四千美元的意大利沙发）、体面的玫瑰花园（玫瑰因蛋壳和肥料双管齐下而绽放）。为了过体面的生活，她一直在承受随时产生的工作压力。

本纳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公司一直在用“评估”和“裁员”来威胁员工。本纳的工资不高，工作能力一般，属于一般职工，处于“常人”状态。为了保住饭碗，为了和他的妻子一样追求“有面子”的市民生活，本纳不得不按部就班地工作，讨好老板和各类顾客。即便这样，本纳还是明显地感觉到来自妻子和女儿的轻视：“妻子和女儿都觉得我很失败。”

好房子有了，好车子有了，面子有了，但夫妻之间性欲没了（他们好几年没有碰过对方的身体了），食欲淡了，父女之间的关系也冷了。什么都有，惟独无趣。

为了拥有体面的生活，人在青年时代一直在奔波的路上，妻子以前是有快乐的，女儿小时候是可爱的，自己年轻时是有劲头的。奔波是辛苦的，却总有趣，有追求的欢乐。

人到中年，体面有了，情趣没了。中年是最没趣的年龄。如果活着的标准是有趣，那么，人在中年，就第一次夭折。人只在年轻时代才活着，中年不是衰老，是死的第一次预演和实验。

中年之丧，惟有年轻人才能出手拯救他们。年轻人是中年人的救世主。

本纳是幸运的，他不仅遇到了拯救他的年轻人，而且，他遇到两个，这两个年轻人又都是自己女儿的朋友。没有女儿，没有年轻人，没有年轻人的文化解毒，中年人会在面子文化、消费文化之中窒息而死。

第一个年轻人是女儿的男朋友。男孩为了躲避父亲的暴力和主流世界的一切规则与秩序，他更愿意以抽烟和拍摄来体验另一个世界。小男孩建造的另一个世界不仅吸引了本纳的女儿，也让本纳展开了另一种生活的发现之旅。男孩在一家酒店打工，被老板训话，男孩并不惧怕老板，他绝不为工资而活。他抢先辞退了老板。这正是本纳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被男孩唤醒之后，本纳做的第一件扬眉吐气的事，就是高傲地向老板提出辞职并自信地要求自己该得的报酬。辞职之后，本纳做的第二件扬眉吐气的事，就是勇敢而轻松地对麦当劳的店主说：“我想找个不动脑筋的工作。”辞职之后，本纳做的第二件扬眉吐气的事，就是自作主张把旧车换成了自己梦想的火鸟跑车。自从小时候看到表哥开这款漂亮的火鸟跑车，本纳就一直想拥有它。本纳自己解放了自己。他终于晓得：有趣比有面子更重要。

第二个年轻人是女儿的女朋友。本纳很不情愿地跟妻子去参加女儿的拉拉队表演。可是，到了那里，他不仅看到了女儿的表演，而且，他看到了女儿身边的朋友。这个性感的女孩叫安琪尔，她是中年男人的天使。当天晚上，本纳躺在床上就迷迷糊糊地梦见了这个飘散玫瑰花瓣的小天使。本纳的身体开始苏醒。这个小天使悄悄地对女儿说：他很好玩，他如果锻炼，练出肌肉，我会喜欢跟他上床。她们说话时，本纳在门口偷听。安琪尔的评价，是女皇颁发给本纳的圣旨。本纳立即动身，开始进入健身房，开始跑步。安琪尔因为恐惧自己成为没有个性的“常人”而一心想做出格的事情，本纳则因为不忍心破坏小天使的处女之身而帮安琪尔穿上了衣衫。因为性感的安琪尔，本纳的身体被唤醒。在这点上，本纳比他的妻子更自然更真实。他的妻子似乎也有变化，她和“地产王”在汽车旅馆偷情。但是，他的妻子之所以愿意和“地产王”偷情并找到狂欢，也只是因为“地产王”的身份而不是因为“地产王”性感。在她的潜意识里，和有身份的人偷情是一种“有面子”的消费，而与情趣基本无关。她的身体并没有苏醒，她追求的是“有面子”的生活。她为“有面子”的消费文化而活着。因为担心本纳的啤酒会弄脏高档进口沙发，她可以中断与丈夫的情爱生活。本纳对她的评价是对的：她的妻子“为了物而活着”。但这个评价只对了一半。完整的状态是，他的妻子为有面子的消费生活而活着。这种有面子的消费生活可以是物质的，也可以是精神的。原始的有用、有趣、有权的自然生活在本纳的妻子这里一律转变为：不仅要有用，而且要高档，因为高档（比如进口沙发）就有面子，有面子比有用更重要。不仅要有趣，而且要高雅，因为高雅（比如玫瑰）就有面子，有面子比有趣更重要。不仅要有权，而且要做大官，因为大官（比如地产王）比做小官更有面子。

除了本纳和他的妻子，电影里还讲述了另外几对夫妻的故事。一是喜好收藏有纳粹标志的盘子的退休军官和他的郁郁寡欢、默默无语的妻子；二是逢场作戏的中介“地产王”和被他长期冷落的商人妇。按照正常的美国标准来看，这几对夫妻都出了问题。

惟有本纳的另一个邻居的夫妻关系看起来不错——他们是同性恋伙伴。还有一对看房子的中年夫妇，她们是女同性恋伙伴。而另一对手牵着手来看房子的伴侣，女人的T恤衫上，赫然有毛主席的头相。

似乎，惟有这些人，还好好地活地活着。因为，他们要么以同性恋的“不入流”而不为面子地活着，要么以“毛主席”式的文化革命而活在左派的贫困、平等与自由之中。

夫妻之中唯一美好的关系竟然只是一对同性恋伙伴，本纳的爱情中唯一美好的女人竟然是女儿的闺中好友，女儿的唯一美好的情人竟然是一个孤独的吸食麻醉品的小伙子。当主流的消费文化一致地追求“有面子”和“被承认”并因此丢弃了人的自然欲望（性欲、食欲与游戏的欲望），人就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也许，影片中唯一懂得“美国之美”（从影片的内涵来看，American Beauty 最好译为《美国之美》，而不是《美国丽人》）的是那个手不离摄像机的男孩，惟有他是清醒的。正是在他的摄像镜头的帮助下，本纳的女儿发现了真实的美丽。她放弃了做隆胸手术，不再以人造的大胸为美。她和她的男朋友一起爱上了那只在清风中自由舞蹈的白色塑料袋的孤独之美。她甚至希望杀死自己的父亲，与那个美丽的体面之美决裂，用塑料袋的自由美感取代用蛋壳与肥料养出来的玫瑰花的喧闹与体面。她并非要杀死她的父亲，她要杀死的，是她的父辈所建造的那个只有面子没有美感没有情趣的文化。

为了女孩的愿望，男孩轻巧地制造了一个假象。他借助他的退休军官的父亲的手，杀死了本纳。两个男人的世界同时消失。

从此，辞职的本纳和退休的海军陆战队中校不再为他人而活着。总有人愿意过有面子而无趣的生活，也总有人挣脱出来：无趣味，勿宁死。

本纳与其被小男孩设计暗杀，不如说，他选择了自杀。本纳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才完整地缓解有趣和有面子的紧张。他从此不必为别人的评估而活着，他终于成为类似在清风中飘荡起舞的白色塑料袋，孤独、自由而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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