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因病离开我们已有十九个年头了，我们时常怀念他。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人，在他身上很难找到惊世骇俗的传奇壮举和轰轰烈烈的事迹。他的音容笑貌，所作所为，点点滴滴，象无数繁星，熠熠生辉。我就从这点点滴滴中摘取几件事以表达对他的追念和缅怀。

父亲最欣赏爱恩斯坦的这句话：“我每天上百次提醒自己：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都依靠着别人（包括生者和死者）的劳动，我必须尽力以同样的分量来报偿我们领受了和至今还在领受着的东西。”（《爱因斯坦文集》第三卷第42页）他常说：伟大的信念和报负总是体现在日常的一言一行之中，只有珍惜日常的分分秒秒，认真去做每一件有意义的事，才能不虚度一生。作为一个坚定信仰共产主义的学者，父亲认为最有意义的事，就是将自己的知识和成果奉献给人民。“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这句中国人传统而通俗的警句，是父亲一生的写照，他的生活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只有阅读、写作和孜孜不倦的探索，即使在文革期间，他被关进监狱，经受“四人帮”的迫害时，也从未放弃过学习与思考。他要我们孩子们给他送去马思全集（别的书是绝对不许看的），整天苦读沉思，写下了大量眉批和注解。等他出狱时，已经坐了八年牢，通读了三遍马恩全集，并都能背诵下来。记得又一次于光远伯伯就一个问题问他马恩是怎样说的，父亲立即背诵原文，并说出这段话出自马恩全集的哪卷哪页于光远伯伯查阅处，果真不错，常对人提起此事，不仅赞叹父亲的记忆力，更敬重父亲在逆境中坚持真理、刻苦治学的精神，不无感慨的说：“背诵《红楼梦》的我听说过不少，能够通读、背诵马恩全集的真是不多啊！”

父亲的这种精神正是他毕生学习、修养的结晶。他彻底读了多少书，写了多少文章，恐怕连他自己也难以统计，仅自三中全会的以后，他发表、出版的文章已经超过二百万字，其中既有社会学、人文学、自然科学、又有历史研究、人物传记、文艺理论。朋友们常说父亲是位大杂家，他总是摇摇头笑笑说：“杂家谈何容易，我是尽毕生之力朝这个方向努力”。

他最喜欢读的书是《史记》，最敬佩的作家是司马迁。他常说，司马迁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都能写出光华四射、传世不朽的著作，我们的条件比司马迁好几百倍，有什么理由不为后人留下一点有意义的东西呢！他以此生自勉教育我们，而他的实践正是有力的榜样。在任科普出版社任总编辑期间，他白天紧张工作，晚上读书写作。他不看电视，不逛公园，婉言谢绝应酬，不光顾娱乐场所，吃完晚饭，就把自己关进书屋，直到深夜。我们担心他的健康，却无法劝阻他。当我们问他到底有没有休息时间，他风趣地说：“怎么没有，去邮局寄信是散步，上厕所就是休息”由于过度劳累，1985年他在开完出版局的一次会议后，摔倒早在回家的路上，医院诊断为脑血栓；医生警告说，必须劳逸结合，不能再坐着不动，用脑过度，否则脑供血不足，吃药也是治不好的。父亲笑笑，什么也没有说，而他心里明白，病情已相当严重，工作时间不很多了。修养还是抓紧写作，他毅然选择后者，不但没有停笔，反而忍受病痛的折磨，更加没日没夜地写起来，谁劝也不听，他只想抓紧在有生之年，把想写的写出来。可惜他的身体已经象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一阵闪亮之后就熄灭了，他出版的主要著作有《水浒传论文集》、《鲁迅与自然科学论丛》、《科普述林》、《萤火集》《茅以升传》等，他的整篇巨著科学文艺史，终于没完成，只留下目录、提纲、和零散的笔记，这是一部填补我国出版界空白的大部头著作，他为此花了七年多的时间准备，等到可以动笔时，父亲却耗干了最后的一丝精力，这也许是他生平最大的遗憾，只能等待别的同志来弥补了。

父亲离开了我们，而他的这点精神却永远留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