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学校的例行体检，将在这天的下午3点开始。
熙熙攘攘的人群缓慢地向进行体检的礼堂走去，杂乱无章的人群所远离的苹果树上，穿着红色和白色相间的条纹状的体恤的琉夜靠着树身坐在树干上，垂下两只脚，在半空中晃啊晃的。
跨坐在树干上，琉夜透过头顶上张扬着的遮盖了半个天空的树枝望着那支离破碎的天空，愣愣的表情，不经意流露着少年特有的气质。
完美的侧脸映着不远处层出不穷的建筑物和浮在天空中的流云。

“不去体检吗？”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声音，琉夜四下张望，终于在自己的脚底下看到了江夜黑黑的头顶。
“你是谁啊？纪检委员吗？”琉夜不满地俯视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江夜。
“不。”江夜否认道，随后将头上仰小小的角度，望见琉夜下垂的脚底和隐藏着些微疲倦的脸。
“害怕体检吗？”
“跟你没有关系。”琉夜站起来，从更高的地方俯视江夜，眼神冷漠而深邃，让人猜不透那里面埋藏了什么。
江夜再一次拉长瞳孔，用一半黑白色的视野审视面前的少年。

少年惧怕人触碰的后遗症来自于几年前的夏天所发生的那件事。
因为害怕被触碰，因为不能被触碰，所以躲着身边所有的老师同学，躲着体检，成为孤僻到有自闭症的扭曲的行尸走肉。
琉夜的思想领域没有彩色。那些黑暗、惨白和猩红色组合成的不愿提及的过去，是绝望，诅咒，杀戮，还是命运。
被伤害，被抛弃，被欺骗，被夺去所有的一切。
感情停留在那年的夏天——悲伤，痛苦，憎恨，全部留在那一天。包括自己的心。也一并死在了那里。
所以现在的琉夜，没有感情，没有常识，麻木，健忘，稚幼。但这些，都只是保护自己的面具。
因为再也不愿意去回想。那些都是再也不愿意想起的——悲剧。

所以，江夜没有办法对琉夜说：
「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擅自看了你的记忆。」
少年死死埋在潜意识里的，不想回忆起的东西。谁能够忍心把它暴露在阳光下，被灼烧而让唯一的一点勇气消逝殆尽。
濒死。
江夜并不是同情，而是在用一种看自己的眼光看琉夜。看自己面前逐渐走远了的少年的落寞的背影。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觉得很落寞呢。

就像夕阳一样，在每天离开的时候，回顾走过的一整片天空落寞着。
落寞着。
并且，落寞着。

两个拥有共同元素的集合，总能够找到相交的部分。
但有的时候，太过密集的相遇，会让人觉得这是一种冥冥的安排。

然而上帝安排的，究竟是邂逅还是孽缘呢？
远远看着琉夜的江夜并不知道。

江夜所在的高二年级一班，是全校同学只要一靠近就会感受到压抑气氛的特优生云集的班级。而每次考试稳居榜首的江夜，在整个学校的名声也是如雷贯耳的。
虽然不喜欢说话没有表情甚至看起来完全没有优等生的样子可是，几乎所有人都对江夜是旷世奇才这样的事实完全不抱怀疑态度。
那么学校安排高一新生班级和高二一班联谊搞户外教学究竟是为了激励新生上进呢？还是——想给那些新进高一的不知死活的孩子们一点压力？
不管是基于什么原因，在座的所有学生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于是即使江夜并没有想要见到琉夜的意愿，却还是不得不在学校绿油油的草坪上和包括琉夜在内的一群人围成一圈一同坐着。
琉夜坐在距离人群较远的地方，完全没有在意老师所讲的东西，而是四下张望，心不在焉地捻着身边的还沾着些露水的草叶。
江夜则一只手撑着脸，像是看远方的天空和云，其实是有些疑惑地看着对面貌似与世隔绝而散发着灵异气息的少年。

校外教学的内容进行到高潮部分，老师打算邀请几位高一的新生一起来做游戏，而很不幸地将琉夜也囊括在里面。
无奈地站在人群中央的琉夜表情有些僵硬。
但细微的害怕没有染上眉头，所以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
游戏的内容很简单，11个人拍成一排站着，老师对第一个人说话，第一个人传给第二个人，而第二个人继续向下传，一直传到最后一个人。
再由最后一个人将传过来的话的内容告诉给大家。
琉夜小心翼翼地避开身边的人，站在队列的最右边。
细微的耳语从最左边开始传递，周围围成圈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静谧的气氛在太阳钻出云层的时候酝酿开来。
琉夜用手挡了挡有些刺眼的光，不满地远望着太阳迸出光芒的方向。因为自己最讨厌的晴天，和最讨厌的人群一齐拥挤了过来。

因为太过专注于洒在地上的亮光，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将脑袋凑到了自己耳边，而是在对方刚发出一个字眼的时候就因为猝不及防的瘙痒麻木的感觉条件反射地退后两步。
跌坐在软泥上的少年有些错愕地看着面前的人。
“怎么了？这位同学？不舒服吗？”老师觉察到少年异样的反应，朝着他走过去，俯身想要拉他。
而琉夜双手抱紧头，一点一点向后挪动。
恐惧的情愫瞬间占据了整张脸的表情，少年轻微颤抖的双肩仿佛承担不了记忆里如洪水一般涌来的噩梦。

「不要……再过来了……不要……再碰我了……求你们……」

人群的声音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琉夜的思维停滞在混乱的那个瞬间里。只是隐约觉得身体上浮，侧脸贴着温柔鼓动着的暖暖的地方。
终于调整好错乱的思绪之后，恢复视力的琉夜看到了江夜放大的脸。
男生下颚的线条柔和而轮廓分明，略带苍白的肤色，和轻轻抱着自己的手的温度，一时间让琉夜不知所措。
待江夜把琉夜带到无人的教室放下之后，少年内心恐怖的感觉再次放大。琉夜一点点向后退，一直退到墙角，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
微微抽搐，将头埋进手臂里细细啜泣。
江夜和琉夜保持三米开来的距离，江夜也不靠近他，只是沉冷地看着。
「惧怕人的程度已经这么严重了吗？」江夜心想。

沉默了良久之后，江夜缓缓向前踏出步子。
感觉到男生靠近的琉夜下意识地再向后退，背脊却抵住了冰冷的墙壁。
江夜在琉夜前面蹲下，伸手到外衣口袋里摸索了一阵之后，将一个颜色很鲜艳的彩虹似的棒棒糖递到琉夜的面前。
少年微抬脸，犹疑地看着江夜。
江夜细心地拆开棒棒糖的塑料包装纸，原本包裹在里面的甜味马上就溢了出来。
琉夜迟疑地伸出手，见对方似乎并没有什么动作，便小心翼翼地握下江夜手里的诱惑的美味。
见琉夜稍微没有再哭了，江夜重新退到三米外的地方，找了个座位坐下来，静静地翻开书看起来。
琉夜细腻地舔着那粘稠的香甜，溶化在口腔里的，是满满的舒适和清香。
也许是哭得疲倦了，少年不知不觉地就靠在窗棂边的墙角睡着了。

夜晚降临之后，风变得急躁起来，卷着地上细小的柳絮漫天飞扬。趔趄地跌入窗户的风，让粉绿色的絮状物轻轻落到琉夜的脸上。
猛地惊醒。
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
注意到离自己不远的座位上，江夜撑着脸沉沉地入梦，恍惚觉得时间似乎过得很漫长，长到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注意到自己面前飘飘地飞过一只黑色的蝴蝶。
琉夜顺着蝴蝶飞舞的方向看过去，却发现它早已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中。于是跟着蝴蝶追出去，一路一路盲目地跑着。
似乎觉得马上就追到了，可是立刻又变得很远。
可蝴蝶招摇的动作，总是让少年觉得讨厌呢。
「不过是一只昆虫而已，有什么资格那么自由地生活在这世界上？」

追着蝴蝶到了黑暗的地下室，琉夜迷路了。
地下室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户上的排风扇由于风的挑弄慢慢旋转着，让窗外斜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线忽明忽暗。
这种熟悉的场景让琉夜的心脏几近停止跳动。
跟两年前一样的地方。
一样的季节。飞虫四处爬行的夏天，如梦魇一般可怕的现实，记忆再次受到冲击。想要求救，却早已经失去了向别人求救的本能。
只能够漫无目的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奔跑，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要逃离这里，逃离这里——
在快速的心悸的逃亡当中，猛地撞进了某人的怀抱。
没有来得及想对方是谁，恐惧远远大于理智。琉夜蹲进角落里，抓着自己的头发，将手指揉进发丝里。
看着少年如此恐惧到失去理智的崩溃状态，淡灰色阴影掩埋下线形瞳孔的男生沉默了近半分钟。
最后选择缓缓欺进几乎失去了理智的琉夜。江夜伸手拉开琉夜抱着头的两只手，按到头顶上方的墙壁上。
握住对方的手臂才猛然发现，手臂上密密地缀着许多伤口。横竖相交，深浅不一。
触目惊心的揉和了憎恨和悲伤的每一处痕迹。在这个绝美的少年身上显得如此突兀。

此时惊异地抬起头来想说什么的琉夜并没有充裕的时间去看清男生的表情，只意识到江夜很轻很轻的呼吸扫到自己的脸上，而被缀吻着的唇瓣传来温湿的感觉，让自己全身无力。
害怕与人接触的琉夜被突如其来的肌肤接触吓得大脑内一片空白，颤抖着双肩，眼眶里的液体顺着脸颊慢慢滑落，坠到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和灰尘裹在一起，凝成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再被碾碎。
被漫长的接吻压抑得无法呼吸的琉夜软软地昏厥过去，将脑袋落在江夜的胸口上。抵在男生柔软的衣服布料上，琉夜的表情微微平和下来。
江夜由上之下看着琉夜憔悴的脸色，轻皱起眉。
——虽说是想办法弄昏他，但这种有点偏激的方式真的不会产生副作用吗？

可是现在显然没有时间让江夜想那么多。
必要的事情是把这个摊倒在自己身上的人送去医务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