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海翔像平常一样穿戴整齐，拎了一个包去上班。午饭的时间到了，海翔没有回来；晚饭的时间到了，海翔依然没有回来。打电话到单位，说是当天海翔根本没来上班。海翔啊海翔，你扔下亲人的棋友，到底上哪里去了？

这时候，老林才谈起三年前海翔的一次远行，也是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在广东东莞呆了一周才回来，那次出门的主要原因是谈了三个月的女朋友提出分手，理由是他的肥胖和地位低下。经人介绍的这位女子从小在这个城市长大，有着一般小市民的势利。她只在乎海翔的外在的东西，欣赏不了他的内秀。海翔的内心一向自视甚高，受此打击，有点受不了，一声不吭到外地透透气去了。

这次，这次又是为什么？海飞隐隐约约听说海翔部门新提拔的主任是个马屁精，五笔打字都不会，光凭溜须拍马和请客送礼就当上了主任。令海翔愤愤不平的事，这个新主任与海翔同龄，同一年进的单位。看着新主任上任之后颐指气使的样子，海翔心中的别扭劲儿真是难以言喻。他想辞职，老林以现在工作不好找为由打消了他的念头。工作辞不了，意味着每天都要面对新主任那张笑里藏奸的脸，海翔的厌恶感与日俱增。他决定从这座城市消失一段时间。

林母着急得不行，别看海翔长得虎背熊腰的，他从小一直在漂城长大，除了那次到东莞，他就没有离开过漂城，生活自理能力可想而知。她让海飞把我们一个个叫来，商量对策。人海茫茫，一点线索没有。我们面面相觑，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问及海翔为什么上次出走选择东莞，海飞说那个分手的女友祖籍广东东莞，她随父母只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很早就成为漂城的正式居民了。大概海翔忘不了那个女孩，想通过拜访女孩的出生之地，借此与女孩的生命发生一些联系吧。

仔细回顾一下与海翔的交往史，只有一件事透露出有些反常的信息。那是五月底的一个大雨之夜，我接到海翔打来的电话，问我晚饭后有没有空。我们下棋一般都从下午开始，这样时间比较充分一些。晚上下棋，总觉得时光之马在后面紧紧追赶，下得不自在。我已经在宿舍准备读书了，但我还是下楼打一辆出租车冒雨赶到林家。海翔一脸歉意，话不多，只说雨夜寂寞，非常想下棋。那天晚上，我们下了七盘棋。窗外大雨倾盆，好似天裂；屋里棋声闲敲，倒也别有一番趣味。那天海翔表现极为出色，七盘皆胜。这在我们的对弈史上是颇为罕见的。行棋过程中，但见他把棋子拍得噼啪乱响，直欲盖过外面的雨声，脸色由灰暗到红润再到满脸通红，神情极为亢奋，就像一个愈战愈勇的拳击手。他那困兽犹斗的样子让我颇为不安和忌惮，我的棋一直兴奋不起来，“一菜不如一菜”，很快输得稀里哗啦。下完棋已是凌晨一点多了，我说，今天你吃兴奋剂了。和尚来了也挡你不住。他说，棋么，雕虫小技，下得再好有什么用。棋痴竟说出这话，我当时心头闪过一丝不解和不满。我要下楼，他也不像往常那样来送，只在门口轻轻挥挥手，说，慢走。言语中略带几分忧伤。

现在分析，估计那天傍晚他在街上无意中又见到那个甩了他的女孩，纤纤细细，眼睛明亮，笑容荡漾，或许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男孩。海翔悲伤莫名，何以解忧，惟以围棋。他在棋中把我当作假想敌，情场上的对手，因此威力无穷。

我们颇后悔从前只在棋上过招，没能更多地关心海翔的内心生活。海翔自尊心强，对自己的私事闭口不谈。他的心比较敏感，可能怕谈这些事对当事人是一种伤害吧。海翔啊海翔，有些事其实一谈反而能够放下了。我们都是奔三十的人，哪里还是青涩的小毛孩，为一句话一宿睡不着觉！人和事像一块大石头，重重地压在海翔的心上。

龚老师见过世面，他从海翔从家中带来的一家建行卡入手，林母手里握着那张卡的存折，里面有3000元。我们与银行联系，请银行携助查找此卡在哪里交易过。当天没有交易记录，第二天则被取走1000元，交易地在广东东莞！又是东莞，海翔真是命犯桃花！林母稍稍安心一些，就像上次那样，钱花光了，海翔会乖乖地跑回来的。林母又往存折里存了1000元钱，一是让他多玩两天，二是让他知道，家里人在关心他。

海翔没有手机，但有电子邮箱号。龚老师回家后给他发了多封邮件，“掉三寸不烂之舌”，淳淳善诱，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风物长宜放眼量”、“悲伤乃是人生的底色，有一些快乐便是意外的收获”……这位哲学系的讲师恨不能用尽平生所学，之前都是晓之以理，最后一封则是动之以情：“快回来吧，兄弟们爱你，就像穿山甲爱蚂蚁。没有我们的指点，你的棋可要一落千丈了！”开始时海翔一直没动静，第四天晚上十点钟，龚老师收到了海翔的一封邮件：“一切均安，勿念。”龚老师当天晚上打电话通知了海飞，并分析，海翔在上网，这说明他还留恋生活，应该不会干傻事。

十天后，海翔回来了，见到我们只是腼腆地笑笑。我们也不去追问他在这些日子里的所作所为，只当他到郊区散了散步。过了一周，我们再去林家，再也进不了海翔的那间屋子，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窗帘低垂，过起半隐居生活来。他之前已把工作辞了，不愿见同事的面；现在，他把自己关起来，不愿见朋友的面了。他还把与家人见面的次数控制在最低限度——一日三餐，有时更绝，干脆让海飞把饭端到楼上来。他为何选择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呢？烦同事有情可原——小人得意，嘴脸必丑陋；烦家人也有情可原——他们劝他正视生活，出去工作；烦朋友没有理由啊，我们带来他那么多的快乐。可是，过于敏感的他可能不这么看，“出走风波”毕竟让我们看到了脆弱的一面、难以启齿的一面，我们难道不会因此而笑话他吗？他一看到我们，有一种私处被窥视的难堪。

我们以为他的杜门谢客只是暂时现象，时过境迁，他的心情平静下来，总有一天会打开门来，冲我们大叫：“哥儿们，进来杀大龙吧。”遗憾的是，我们始终没有等到这一天，三年过去了，他一直过着穴居生活。

我们还去过林家几次，在海飞的屋子坐着聊天。大家关心的问题是：一天到晚坐在家里，海翔靠什么打发日子呢？

“围棋呗！”海飞叹息道。

海飞送饭时得以进入海翔的屋子，看见海翔端坐在电脑前，屏幕上出现一副大棋盘，黑子白子一大堆。海翔轻按鼠标，一颗白子赫然跳到棋盘上。海翔苍白的脸上，紧张而快乐。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