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记事(三篇)
luyued 发布于 2011-04-28 03:39 浏览 N 次工厂记事之一
一、
和一小厂谈妥,晚上就到厂里上班,这是一条产量只有7000T的小型无水乙醇生产线,目前正在调试,没有熟练的工人,他们大都是老板的亲属,老板也是我多年前的同事,彼此了解。由于是短期工也没好谈薪资,有活干就好了。
装卸的活干不来,尽管在家门口,天气实在太热,地面温度恐怕达到37、8℃了吧!人又多,一轰而上。也许他们比我更需要卸那上千箱的啤酒、几十吨的粮食或煤炭,装货、卸货、转货,每天的内容就是等待需要转移的货物,等待着被货物挑选。有的货容易损坏,还要照价赔偿。也有时来运转的时候,表哥那天挣了一百多块,却歇了两天,这两天歇下来不是还没挣到钱吗?我笑笑对表哥说,也别太辛苦了,钱不是一天挣的,但哪一天突然来了很多活,谁会嫌累中途退却呢?
这个厂正在调试中,来了以后倒也无话,换了衣服就到生产线上。设备制造商有一个人负责调试,叫朱老三。但一直没弄顺溜,后来了解到朱老三是那家公司的老总的弟弟,和这个厂的老总有点商业往来。工艺流程大同小异,但奇怪的是怎么也弄不好,大家都在那里熬,就是想不出个办法。这个朱老三虽然负责调试也不是太精通,理论不是很明白,吐字不清的山东方言要集中精力才能听懂。精瘦、矮矬的身材,稀朗、柔软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小眼睛布满血丝,只穿着背心短裤,小腿和胳膊上都是伤口留下的印痕,趿拉着大而无当的拖鞋,乌里乌突窄小的脚丫,步伐急促、细碎,表情只有一个:急!汗!
二、
工友名单和老总的关系——
纪卫东:师哥
王雪领:弟弟
闻娟:师妹
欣欣:邻居
老秦:姐夫
小强:姨弟
高玉柱:哥们
其他:不祥
三、
因为还在调试中,加上其他几个工人都没有操作经验,临换着学习操作,我和朱老三根本就下不了线。时刻关注着数字的变化,间断地交谈。老三是个很容易相处的人,想啥说啥,泰安人,老总是老三二哥,原是山东一家轻工机械研究所所长,自己做了这家企业,老三没什么文化,跟着哥哥干其实也拿不了几个钱,会计是嫂子,老板是哥哥,尽管如此,老三的薪水也是缺斤少两,却有苦说不出。老三常年在外面奔波免不得自己掏银子交通、或买包招待烟啥的,如此只够自己开销,老婆一个人种十几亩地,孩子没人管,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说起来也是满脑门官司。不过两口子倒也知疼知热,劝老三要是太辛苦了,就别给大伯哥干了,回家种地,做点小买卖也好啊,总还有点剩余。老三这话没法和二哥说清楚,其实这朱老二也是清楚的吧,我猜!
调试没结果,老三没办法只好电来了老二,又熬了个通宵,饶是没老三的责任,但也把老三熊得七开六凑,言老三没把人管好,这老三愣是没吱声。回转,老三叹气,“自家人难叨叨啊!”再也无话。
老三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赶到另一地继续安装调试,临别到流水线上和我打声招呼,表情淡然。这样的生活对他已经平常,他已经三个月没回家了。我伏在栏杆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老三走后,我也就在这个厂干了10天左右就停产了。如此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就像从没有来过。
2007.8.29/9.7
工厂记事之二
第二次去高唐是辞工,开了13天的工厂,停一个月,其间朋友在上海帮忙联系的工作,因为朋友跳槽而告吹,我所有的因出行所作的准备全部结束。这样的事对我激不起些微波澜了,日子就是这样毫无预知地演绎着,你不知道屎壳郎的驴粪蛋会向哪个方向翻滚,完全是滚到哪个坎爬哪面坡。再来一次也无妨,一次和一百次,只是数字的重复而已。
又联系了一家,让我马上过去。9.8当我再次行走在高唐的路上时,已是秋凉。出了市区,道路两旁,高大的杨树开始零落青褐间杂的叶片,落叶已然没有夏天被风摘掉的羽毛般的轻盈、柔嫩,也不似深秋的金黄薄透,被残暴的风雨击打,烈日烘烤,残损的叶面,毛拉子的蚀洞,汁液半干,边沿不规则的卷曲,总之像笨拙的村妇未烙熟的饼渣,从鏊子上刮下来,那种和空气摩擦的无法描摹的噪音,在耳膜上蠕动,让人不能产生任何怀想。何况着急赶路,之前给老板打电话总是不接,也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只好一大早跑去收拾行李,好赶着下午到宿迁报到。及到高唐,老板不在,用厂里的电话和老板说明情况,意外地是说马上开车,并极力挽留,但我已和宿迁方面有约,还是收拾行李赶回去,路上不停地手机铃声,让人烦躁,言已经和宿迁沟通,借用一段时间,我无心再留。遍地开开停停的工厂,工人皮球一样在渺茫的工业区滚动,没有合同,任意去留,谁也不知道一个地方能干多长时间,薪水就成了飘荡的纸船。最后游说无奈,让我第二天回去上班,心里懊恼,却也无计可施。附近同行业老板大都相熟,或是一个单位跳出来的,或是关系亲密,不好强走。老板们对待工人自有一套,开开停停哪管得了工人的死活!利润才是唯一,有利则行,工人无非流水,总之得养家糊口。
次日即回去上班,工人虽然大都是老板亲朋,也都已鸟兽散。这日帮老板取样利用我的私人关系到另一厂化验,但每次出结果老板都不接电话,这回我也不打了,等着来找我。回来蹲在厂里和看门的王姐剥毛豆、剥花生,王姐木讷,有一句无一句说些闲话,甚是无趣,回宿舍睡觉。等了二日始开车,一条线只剩一人,夜里或是其姐夫,或是其弟弟替我休息,饶是如此也要干十几个小时。熬了几日才招来一人,姓娄名淑华,叫王姐大嫂,邻居,夫早年东北包工,小恙恶化,同胞兄弟骨髓移植临阵逃逸,送了性命,家财散尽,独立带大了孩子亦打工在外,自己在一电子厂,工人闹薪水,老板消失。像这种异地投资,借鸡生蛋,雇佣当地势力的小企业遍地开花,有个风吹草动马上失踪的,并不鲜见。几日熟了,老娄问能干多长时间,我指着不远的原料罐,诺,150吨,每天消耗30吨,自己算吧。老篓瞪圆了眼睛没吭声。我失笑,看吧。
果然,不几日停了。
工厂记事之三
2007年11月9日23点25分,宿迁。电话和感冒。宿舍里恰好只有一人,恰好冷若初冬,恰好压住开发区的一角,以免风一再鼓荡。30.8平方公里×666=20512.8亩良田,被风一再鼓荡,一个人在开发区只占有一张床位,能否压住一再鼓荡的风。我在午夜醒来,感冒的午夜,附近村子里的狗叫得惊慌,仍然能够看到安置房的轮廓,三楼是个高度,仍然能够看到左面沉寂的工业区,右面黑色的村庄。
李援朝和陈继山,我叫他们李师傅陈师傅,有时叫老李老陈,他们俩叫我小老弟。40来岁即被热电厂清退,至今已逾10年。10年足以跨越两个世纪,10年足以建设无数开发区,10年足够老李老陈南下北上,穿了10年的黄球鞋,沾了10年煤屑的脚印,现在被风吹去。风啊!一再鼓荡。宿舍里总是充满笑声和歌声,他们会唱整出的京戏,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熟稔的像左手和右手,睡觉打呼噜都是一唱一和。李师傅兴致来了还会说一段鼓书,据说李师傅年轻时被京剧团选中,因为出身的关系没去成。老李嗓音高亢,老陈和风细雨,两个人的肚子里的货色驳杂的让人瞠目结舌,任何一个话题都会扯得底朝天,一次两个人对词:
秃子一抹帽,老母鸡吓一跳,那么大的大鸡蛋叫我怎么褓。
秃子一抹帽,木匠吓一跳,那么大的拐疥头头砍也没法砍刨也没法刨。
秃子一抹帽,厨师吓一跳,那么大的肉丸子怎么下佐料。
……
老李打头,老陈不紧不忙一句一句接,直把工友们笑得肚子转筋。
老哥俩走得路多,读得书多,风土人情,国家大事,国际风云,都会成为编排的资料。但他俩经常拌嘴,老陈心脏不好,赤红着胡子拉渣的脸,老李嘿嘿一笑:不是个东西。
一再延迟的工厂,大多数工人已经放假,剩下的工人每天都是挖沟平路,设备改造,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多月,有时望望远处的烟囱,有时低头想想心事,附近的村民偶尔透过栅栏好奇地向里面张望,自从大酒瓶回家以后几乎没人再和村人交谈。老李和老陈几乎就是我唯一的交谈对象,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结束,急在心里,但谁都不说出来,惆怅的眼神忽闪一下,就相互躲开。他们是这里生活的唯一亮色,或许在一再的迁徙中,他们已经懂得怎么安抚心底涌动的暗潮,懂得怎么让枯燥的日子活出声音,我经常躺在坚硬的板床上听着他们一板一眼的对唱,人到中年内心已经坚硬如铁,倏忽涌动的潮润又在绵长的叹息中散开。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开发区一再鼓荡的风,现在是黑暗中的开发区,工厂停工,这个路段也不再送电,高高的灯杆像大地长长的脖子,顶着一只盲眼,拖着庞大的躯体向远处,向高处眺望……
2007.11.9/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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