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整个世界宁静下来，机动船啪啪啪啪的声音渐渐远去，时光如水倒流，寂静而幽远。月光在海面上投射出闪烁的磷片，细碎如温柔的梦。看久了的月亮忽然朦胧起来，如同看见很久以前的自己。

那时大约八、九岁的样子，月亮从后山上悄悄爬上来，村子里到处炊烟袅袅，阵阵菜香随风飘忽，更增添了饿的难忍。父亲带着我去亲友家走访，希望得到一些树木的支援，以便使得我家的房子能够建起来。

亲友家的树木是很宝贝的财产，有几家推说自己要翻建房子，不肯相助，让我们空手而出。也有亲友愿意扶助一把，当即挥刀砍下一颗两颗，三下两下去掉枝丫。我和父亲千恩万谢后，高高兴兴地背上就走。

每当这时，我总是不自量力抢着要背那颗大的，但父亲不让。扛着一颗笔直的树，早把肚子饿的感觉丢到九霄云外。月亮下的狗叫成了最好的歌曲。

父亲也很高兴，跟我说了一堆这家人的故事。我知道，他是让我记人家的好。

房子很快建好了，母亲做了一桌子菜请大家吃饭，而我印象里只记得父亲随后的忧愁，长长的叹息，因为建房子又欠下了债。

那时候啊，真的很穷。

而童年的往事大多留给我的却是快乐。

很多年后，仍然记得，阳光照在土砖墙上的影，夏天夜里萤火虫忽闪的光，被雪掩埋了的萝卜的甜；上学路上的迎春花，树上鼓噪的喧梁子，田野上升起的草灰烟，雪天开门时的白世界。。。

这些文字都太虚空了，几十年前的记忆原本不可能太清楚的吧。而人生的很多事情，留在记忆里，常常在不经意之中猛然被想起，似曾相识。

我看见一间房子，高高的屋顶下，空空荡荡没什么家具，外面北风呼呼的吹，发出凄厉如鬼的叫声。三个孩子围着一个火膛，火膛上一个铁盆里的饭菜正哧哧地冒着热气，母亲拿着筷子不停地搅动以防止盆底烧糊。香气满屋。

我看见一个男人，从暮色的山坳上大步走过来，灰蓝色的中山装被风吹起一角。男人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眼神镇定，步履稳重。

晚上，欢声笑语，满屋飘香，桌子上多了一盆散发奇香异味的蘑菇汤，母亲兴奋地转述父亲走山路踢到一朵大蘑菇，父亲形容说以为是踢到一只老母鸡。印象中很少见到父亲的这样的说笑。

我看见一片台阶，凹凸不平，台阶泥土上长着细细的青苔，一缕阳光从隔壁的屋角上照过来，射出笔直的一条斜线，清晰而温暖。这一天，简陋的屋子里喜气洋洋，父亲的朋友从省城来访。父亲谈笑风生，母亲手忙脚乱，酒肉的香味是过年的氛围。。。

贫穷的记忆总是深刻的。每一个孩子都记得，吃过红薯当饭，穿过破衣烂衫，看过父母四处借贷交学费，听过父母为还债事情而吵嘴。或许是艰辛贫困的记忆，使得我们这一代人，对父母怀着一份感激与痛惜。到我为人之父之后，总想让父母生活好一点，享受多一点。远离家乡之后，会经常飞回去看看。尽管与父亲的交流从来只是言简意赅，看一眼，晓平安，才会心安。

却不知我们的下一代，没有经历过贫困的儿女，不懂得对生活和亲情的珍惜，当他们也是中年人时，会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对待养育他们成长的父母呢？是一种你的生活你做主的漠然，还是用物质填充后的疏远？

即便是如我这样心存感恩的一代人，也会不懂得珍惜父母活着一日的相处。金钱决不是父母最想要的，交流与陪伴才是他们最奢望的事情。直到父亲弥留之际，我才痛心疾首，或许只有女儿能够明了并做好这一点。

很长时间漂泊在外，整日忙着自己的生活，以致于，父亲去世后很久，我仍然有种回家就能看见他的幻觉。

我看见一片菜地，父亲正佝偻着腰在拔草，那是孙子爱吃的冬苋菜，他每天都要看看菜的长势，他最大的快乐就是留着不肯自己吃掉，等着我回家来全部带走。

我看见一把椅子，放在门口，父亲久久地坐在那里，一支接着一支抽烟，等着儿子回来。一只蝙蝠在暮色里从屋檐下飞来飞去，发出咝咝的声响。

后来，忽然看到，父亲老了，老年斑爬满脸上，人也消瘦得厉害；再后来，满头白发，眼睛迟滞，岁月刀刻在脸上的，是祥和，是平静。这平静的面色下面，应该有很多几十年的情感不会去表达的吧。

我看见一个台阶，父亲和邻居坐在那里，病痛的折磨使他表情凝重，父亲知道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应该想这时候有全部的家人陪伴的吧。可是，儿子并没在家，邻居正开导他。父亲却对邻居说出那句话：我会死了去，我会死了去。。。老泪纵横，依依不舍。

而我最真切看见的是一座坟墓，黄土还没有退去，草却稀疏的长出，在屋后山岭的一端，安详地守望着南边。我点燃一支香烟，插在坟堆的顶上，如同递给父亲的手里，蓝白的香烟轻轻缭绕，这中间应该有的是家长里短的闲聊吧。

直到长长的烟灰弯曲，眼看着轻轻地掉落，一如父亲常常忘记弹掉那样，落到衣服上，悄无声息。

原来，月亮连接着的是阴阳两个世界。。。

纪念父亲逝世一周年

2010年 10月23日越南下龙湾皇家加勒比邮轮7026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