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君君臣臣，难做人

光绪把报纸放在翁同和面前：“你看看这个。”

翁同和见光绪一脸不高兴，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把报纸拿过来看，见上面一条大字消息，触目惊心的标题竟是：

《昭信股票昭而无信》

翁同和的脑子嗡地一声，耳鸣起来，一时无语。

光绪问：“到今儿为至，户部一共发了多少股票？”

翁同和战战兢兢地答道：“加上各省昨日报上来的数目字，现今已经发行了一百余万股，合计一千余万两银子。”

“可是今年要偿的债是一万万两！”光绪离案踱步道，“这一千余万，只是十之一。户部可有什么打算，如何去筹这笔巨款？总不能把紫禁城都押给日本人吧！”

昭信股票的失算，作为户部尚书翁同和比谁都要着急。这几天，他每天下午都要坐等在署里，直到章京送来墨迹淋淋的当日统计册簿，他再一一亲自核算过才回家。股票发行不利，他如坐针毡，茶饭成了负担，嘴上也烧起了潦泡。开始他还盘算，南方，特别是广东一带，地方财政丰润，民间富商云涌，国民爱国热情可堪一用。若股票在该地区发行成功，必能一以当十，力挽颓势。及至广东方面的速报到署，才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知道一切都已然成空。

他不明白，国难当头，为什么偌大一个大清帝国，连一万万两银子都凑不齐呢？这事他有多大责任，他不敢想。但他决不敢马虎。他连夜起草了一个奏折，一早到署上刚刚抄毕，就被皇上叫到了养心殿。他感到不祥，皇上没有象通常一样在毓庆宫召见他，而是改到了养心殿，大概是要强调公事公办的意思吧。他担心这是自己在皇上面前失宠的兆头。这时，他硬着头皮从怀中取出奏折，递了上去。

“皇上，臣正要禀报。臣以为，目前局势，惟有速速收回成命，停止发行股票，专求外款，方能解燃眉之急。”

光绪一听，看也没看，便把翁同和的奏折摔在龙案上，动怒道：“这主意倒好！”

翁同和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痛苦地战抖起来，一边竖起耳朵，生怕遗漏皇上的话。

“朕是听了你的话才决定发行股票的，如今你又要朕收回成命。这样出尔反尔，叫朕今后如何治信？你口口声声要朕树立皇威，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馊主意，使朕言难行，行无果，言而失信。以今日之情形，已经发行的千万两银子如何处置？损失的利息谁来承担？错失的时间又由谁、从哪里给朕找回来？朝令夕改，朕的脸面尚无处可藏，还有什么皇威可言！”光绪越说越气，越说越急，最后直到把手指头都指在翁同和的鼻子上了。

翁同和躬身退后一步，跪在地上：“臣知罪。”

“你有何罪？皇上颁的令，下的旨，是皇上失察。这事也是朕在太后面前壮着胆子揽下来的，如今倒是自己把自己卖了。朕又如何向慈圣交待？不用说老佛爷，就是朕自己也要看轻自己了！”光绪忽然恶毒地冷笑了一下，跌坐在案前，用手掌支撑着额头，连连叹气。

看着皇上痛苦，翁同和的痛苦翻了倍。他重重地叩着响头，希望要用肉体的痛苦来惩罚自己的罪过，减轻皇上的痛苦。他的脸上还显出了宁愿肝脑涂地的表情，沉痛之极。

“这都是臣的错，臣知罪，臣悔罪。臣的罪过当由臣自当。只是洋债日逼，臣恳请皇上降旨停办股票，由户部按原价加五厘息回购，先保全体面总是要紧啊。”

光绪转头看着跪在面前的翁同和，目光涣散了，摇了摇头，忽然神经质地笑起来。

“体面？朕的体面早落在爪哇国去了。”

翁同和回到家里脑门子还疼，长吁短叹，又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洗脸的时候，夫人惊叫起来。镜子里的翁同和，原来还是青灰色的胡子，一夜间全白了。翁同和跌坐在椅上，叹道：“原以为伍子胥一夜急白了头，不过是传奇家的杜撰，想不到竟是真事。”就在这天，他接到慈禧的传旨，叫他去颐和园议事。于是，他又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来到了颐和园。

翁同和远远看见慈禧的游船在昆明湖上行着，一只小船驶过来靠了岸，李莲英在船上招呼：

“翁师傅，老佛爷请您去船上说话。”

上了船，翁同和隐隐看到船上还坐着人，便问李莲英：“那船上还有谁来？”

李莲英道：“回翁师傅，就皇上和李鸿章大人。”

翁同和一听，后心一凉。看来筹措款项这一着棋，又输给了他最输不起的李鸿章。

小船傍了游船的尾，李莲英先上游船，回身扶翁同和上船。翁同和从船舷走到前甲板，见光绪、慈禧和李鸿章正坐着说话，慈禧坐在中间，光绪和李鸿章一左一右。慈禧和光绪背着自己，只李鸿章坐在靠下手一些，正对着翁同和。当时慈禧和李鸿章正说完一件什么事，两人都笑着。李鸿章见了翁同和，便把笑容收回了。这使慈禧也回头看到了翁同和。翁同和急步绕到慈禧面前，伏身跪拜。

“臣翁同和向太后、皇上请罪来了。”

慈禧笑道：“这响晴的天，岸上有花有鸟，湖水清清亮亮，我们游兴正浓，翁师傅请什么罪呀，起来吧。”

翁同和瞥了一眼光绪，光绪还在生他的气，没有看他。翁同和再拜叩道：

“臣办事多有不周，请太后、皇上恕罪。”

慈禧见翁同和不识抬举，当下有些不高兴了，对光绪道：“翁师傅年岁大了，皇上还不下旨叫他起来？”

光绪才道：“起来吧。”

翁同和这才起来，小心睨了慈禧一眼，却见慈禧出人意外地笑着，心里的轻松和疑惑都长了三分。只听慈禧道：“翁师傅，皇上把事情都说给我听了，他倒比您先来给我认了错儿。皇上要治你的罪，我倒还要治他的罪呢。主子不做主，奴才不敢动。翁师傅把皇上自小教大，我们母子不会忘记您的恩德。”

翁师傅愣怔片刻，忽然感激涕零，竟至于要掉泪，他唤了一声“太后”，鼻子便是一酸，因见李鸿章在侧，又把眼泪忍了回去。

慈禧见状，也动了些感情，道：“翁师傅，您也甭太责备自己，什么鼓（股）票锣票的，洋人的办法咱学不好。试一招不行了，赶紧换个招也就是了。幸亏李鸿章早做了准备，还有英俄的贷款垫着底。论学问，您比李鸿章大，可是论起洋务来，翁师傅也得多听李鸿章一些，您说可是？”

翁同和只好向李鸿章略作一揖，道：“臣也是这个主意，后面的事，就劳李中堂受累了。”

李鸿章抚着胡子，微微一欠身子道：“翁大人也是这个主意，我就放心了。”

慈禧哪里不知道翁同和好面子，本想敲打一下他，他却转身说自己也是这个主意。倒是李鸿章不计前嫌，给了翁同和一个台阶儿下。在慈禧心目中，这两位老臣，翁同和在实务上比李鸿章要差得远，但他的气性却比李鸿章要大得多。虽然李鸿章并不是省油的灯，早年在曾国藩手下，唯有他敢与曾国藩争辩，而且脾气很倔，得罪过许多人，说明李鸿章并不谄媚。但在慈禧面前，李鸿章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这又说明李鸿章忠诚而且绝顶聪明，与慈禧英雄所见略同。这两件事搁一块儿，便是慈禧深信李鸿章的根本原因。慈禧对翁同和怂恿光绪施政早就反感，但她顾虑翁同和对朝廷的忠诚，并给皇上留有充分的面子。因此她虽然并不同意搞什么股票，还是由着他去办了。她要用事实来告诉光绪，翁同和比不上李鸿章。她这一番苦心，是冲着增加皇上历练去的。损失多少钱不重要，要皇上尽快成熟起来，才是要紧的事。因此，事情到了这一步，她没有理由生气，反而如翁同和看到的那样，有些得意。可是光绪却有些小心眼儿，他笑不起来，只觉得自己丢了体面，既埋怨翁同和，又不满慈禧的愉快，仿佛她在兴灾乐祸一样。慈禧也不在意光绪当下的情绪，她认为光绪早晚会明白她的苦心的。

慈禧道：“收回股票的事，翁师傅多费心了，三厘五厘息，您再斟酌些个，少赔一些是一些。”

翁同和感激道：“臣遵旨。”

慈禧又看着李鸿章，问了半句：“还款的事……”

李鸿章奏道：“还款的日子也逼到眼下了，当前的急务是争取日本方面能宽限几天，需要专人跑各国公使馆，日本人还是会买西洋人的面子的。”

慈禧想了想，叹了一声：“这事倒也为难。这样吧，翁师傅收股票，李鸿章借钱，宽限的事，由我来斡旋西洋人吧。”

光绪一直没有说话，慈禧便留他用了晚膳。慈禧叫膳房给光绪做了他喜欢的食物，还亲手给光绪布了菜。她笑道：“你不要埋怨我这一回又把你晾在一旁，我是替你担一下。这回再出错，就是我的错，皇上不能再出错。谁知道西洋人给不给面子？”光绪临走前她又吩咐：“这些天你养一养心，不会做事的时候，得知道躲着点儿，我还能当，你不用着急。皇上哪是一天能做好的？不过这一回你也该明白了，翁师傅照李鸿章毕竟差一些。作为师傅，你可以敬着他，可是做事，你得远着他。明白吗？”光绪回到紫禁城，一晚上无心读书，又醒了半夜，他感到深深的孤独。有一度，他甚至感到绝望。

翁同和晚上洗脚的时候，脱不下靴子来，夫人在一旁看着他笑。翁同和道：“笑什么，还不快帮我一把。”翁夫人上前帮着把靴子脱下来，再把裹脚布解下来。女佣把洗脚水端上来，翁同和一伸脚，沾着水又跳起来，光脚就站到了地上，当即发了火：“想烫死我！”

女佣赶紧跪在地上，翁夫人也忙扶翁同和坐到椅子上，试了下水温并不烫，边向女佣挤眼，边责备女佣道：“又不是头一回，老爷使多热的水都不知道！赶紧收拾。”女佣不敢回辩，上来收拾脚盆，刚伸出手，又被翁同和伏身用手将脚盆掀翻，把水全泼在地上。翁夫人也瞪起翁同和来：“您今天吃了枪药了，事事不顺你心！”翁同和忽然用手指着门外，终于骂了出来：

“李鸿章，你个卖国贼，甭跟我来这一套，大家都有翻的时候！”

也就在同一时刻，李夫人服侍李鸿章脱下外衣，上床靠着。李夫人拿来一个铁制的雪茄盒子，李鸿章打开，捡了一支咬在嘴上，让李夫人点燃了雪茄。李鸿章舒坦地喷出一口烟，哼起了昆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