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桂发祥十八街秋风咋起(中篇小说)【上】/刘剑锋
luyued 发布于 2011-04-28 22:56 浏览 N 次%D%A 洛州巨富吴上宝在预备迎娶他的第9个女人的同时就已经决定迎娶第10个女人了。吴上宝把迎娶第9个女人的婚期定在夏天,把迎娶第10个女人的婚期定于连接八百里秦川和洛州的那条前无古人的公路建成的日子。具体是哪一天呢?吴上宝说啦,哪一天洛河发大水哪一天就是他与第9个女人的婚期,哪一天那条洛州历史上建成的第一条公路上跑来属于他吴上宝的汽车,就是他与第10个女人的婚期。要是不发大水或者那条公路没有建成呢?吴上宝说啦,那就不结婚。在洛州和山外有着几千百亩良田无数座油坊和洋货店,甚至在洛河中游的洛阳城都开着商展,占据着洛州财政收进半壁山河的吴上宝之所以这么做,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在结婚娶妻这件事情上他同样要做第一。他的财富在洛州是第一;拥有老婆的数目,是第一;洛州城里地盘最大,店展最多,洛州城里有一多半人口都是他雇的伙计,顺洛河往东行10多里的柴峪沟,那个来往于关中与陕南湖鄂的必经之路的地方,林立的酒肆饭展,旅店戏楼,差未几都是他的,势力也是第一。但这还远远不够。洛州人结婚大多是骑马坐轿,没坐过船,没坐过汽车,见多识广脑壳灵便的吴上宝就想破了这个例。吴上宝说,洛州在洛河上游,洛河在洛州境内水小,固然撑不起大船,但到夏季涨水呢?暴涨的大水连一个个村舍都冲得没了踪影,还漂不起个船?为此吴上宝早在半年前就从丹凤龙驹寨请来船工,给他造船,他要成为洛州历史上第一个用船娶妻的人。婚期嘛,不用请人测字瞧日子,哪一天洛河发大水,哪一天就是他吴上宝的婚期。至于用洛州人做梦都没有见过的汽车娶老婆,对吴上宝来说也很简单,修一条汽车路不就完了。
吴上宝确定娶新的女人的消息传过来时,柴赖赖微微一笑。英俊聪慧却家贫如洗的柴赖赖一个蹦子赶回柴峪沟,对正在门前扯着长线摇着纺车的柴女女说:吴上宝犯了个错儿。纺车吱吱咛咛的响着,柴女女左手转着纺车,右手高高地优美地扬起来,把银亮亮细纤纤的线拽到蓝荧荧的天上往。穿着白底红花粗布衣服的柴女女在柴赖呈看来,就是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那么美丽而轻巧地在柴峪沟的蓝天底下翱翔,飞得他心里都有些发疼。
柴女女就是洛州巨富吴上宝将要娶的第9个妻子。
假如柴赖赖能预见柴女女会被吴上宝看中,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硬拽着柴女女在那个春天往逛柴峪沟的。柴女女本来不想往,他劝她说,这么好的天,待在家里干啥,走。
柴峪沟是在洛河北岸这高高大大巍巍迤迤的大山上割出的一条曲里拐弯的伤口。柴赖赖把柴峪沟叫伤口。看来柴峪沟注定是要成为他心上的一道永远的伤口了。柴峪沟是条石沟,到处是又黑又青的岩石。岩石在沟两边陡立着,顶着绿生生的草树藤蔓,把天割成蓝汪汪的一条曲里拐弯的带子。一股流水清清澈撤地从幽幽的深山里淌出来,在青石和乱草中淙淙地流。与流水相伴的是一条昼夜繁忙的著名的官道。这条官道向北穿过秦岭到潼关,南越洛河翻蟒岭到丹江边的龙聚寨,是连接关中秦华与陕南荆襄的重要通道之一。柴赖赖不清楚这条道是什么时候热闹起来的,他只知道这柴峪沟热闹的样子容貌不让洛州城,吴上宝就喜欢柴峪沟,他在这儿修了个园子,亭台楼阁的,常年住在这儿。柴峪沟一年四季日昼夜夜驮骡成群人如潮涌,西北的皮货盐巴铁器药材,湘鄂的青瓷茶叶洋布香油,与八方客商的南腔北调民情风俗,在这沟里扎成了堆挤成了河。柴峪沟的青石道上给骡马的蹄子踩出无数个老碗大小的圆坑;道儿的两边竖着一根根石柱,每到夜里这石柱上就挂上灯笼,红红的灯笼像长长的火的河流,把黑黑的又无穷大的山拦腰缠住。沟顶有街有巷,旅店饭展,给牲口钉掌的,卖狗皮膏药的,耍猴玩蛇的,充斥其间。还有一座戏楼,大戏唱个不休。柴峪沟里光戏楼就有两座,后来吴上宝又修了两座,溪流和官道两边是密密的店展商行酒楼饭肆。骡马驮队的吆喝声商贩的叫卖声铁匠展骡马店的叮当声戏楼的唱戏声,与沟里的汗味饭展里的酒香味儿戏子们脸上的油彩味儿混在一起,混成了柴峪沟自己的气味儿。从这气味儿里走出来,向南,是一片平展展绿生生的原野;走出原野便是镜一般平而秀气的洛河。
柴赖赖喜欢柴峪沟的气味儿柴峪沟的热闹。他想柴女女也应该是喜欢的。事实上柴女女就住在柴峪沟边的一条沟里,她却很少到柴峪沟里走。原因很简单,她妈不让。柴女女生下才四个月,她的父亲就让来自广州的客商的一头骡子踢下沟往,跌成一滩肉泥。20多岁开始守寡的母亲觉得柴峪沟人太多情况太复杂啥往事都可能发生,她不能答应她一辈子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女儿到柴峪沟往冒险。
春天的那个阳光很好的早晨,柴赖赖趁柴女女母亲到后院晒刚刚染好的粗布,拉上柴女女静静往了柴峪沟。
柴峪沟可热闹呢。柴赖呈对柴女女说。
那天柴女女简直和那个春天一样好看。抹了油似的辫子乌溜溜地饶在白得发亮的脖子上,脸蛋又红又润像把柴峪沟崖畔上的花香抹在了脸上,眼睛干脆就是洛河湾里的那一个又黑又清澈的深谭,或者说黑得像夜,亮得像星星。
柴女女穿着自己做的白底红花的衫子。多好看的花衫子。花衫子把柴赖赖的心撩拨得嗵嗵直叫唤,于是在半道上,趁着没人,柴赖赖就把手抻进了那花衫子里,捉住那两只如从锅里蒸出来的白面馍一样又软又光又热又圆溜的东西一个劲儿地摸,摸得柴女女闭上眼睛鼻孔直喷香气。柴赖赖得寸进尺,把柴女女往草窝里拉,想解开她衣服做那事,那事他们过往是做过很多次的,但这次柴女女果断拒尽了,她红着脸说:你胆儿也太大了!大白天的,让人撞上,是你死,还是我死?!
柴女女酡颜得像她的花衫子。
多好看的花衫子。
后来柴赖赖一直责怪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让柴女女穿点别的衣服?为什么总是以为非常聪明的他,竟然没有觉察到这件好看的衣服上躲着一种危险?
柴赖赖领着柴女女在柴峪沟口的市井上溜达。
他给柴女女买了两块香喷喷的胰子,一条说是来自杭州的丝绸料的手绢。然后一起吃了炒凉粉,还有热腾腾的油糕。柴赖赖还要柴女女吃山阳的糍粑,被柴女女拒尽。她说:你以为你是吴上宝哇,这么花钱。
太阳照到头顶的时候,他们从人群里挤出来预备回家。
一个穿黑稠大褂戴一副黑眼镜的小男人拦在他们眼前。柴赖赖恭恭敬敬叫一声:吴掌柜。
这人就是吴上宝。
吴上宝并不看他,而是看柴女女:你这花衫子很好看,是自己做的吗?
柴女女像所有女子那样把长长的辫子在手上绕来绕往,用夜晚和星星似的眼睛看着那人。
由于戴着眼镜,不知道吴掌柜看的是柴女女的衫子还是别的什么,柴赖赖没往多想。他周到地吴上宝对说:是她做的,这布还是她织的呢。柴赖赖显得很自豪。
这花,也是她染的喽?吴上宝问。
当然。柴赖赖自豪得都有些收拾不住了。几天后他就明白这哪里是自豪感,简直是愚蠢。要不是柴女女拉了他的手说,咱回吧,他的愚蠢恐怕还得持续一阵子。
他们就回往了。
四天后,吴上宝的管家常乐领着一个女人来到柴女女家。
常乐呵呵地对柴女女说:女子,该你享福了。
他是来提亲的,洛州著名的大富豪吴上宝要娶柴女女。
于是,柴峪沟在这一天成了柴赖赖心上一道永远的伤口。
这一年天旱。从春天开始就没下过一滴雨。洛河两岸大田里裂的缝子能掉进往人,庄稼一把火都能点着。大旱并不影响柴峪沟的繁忙与热闹,却影响吴上宝成亲。天不下雨洛河怎么涨水?洛河不涨水怎么行船?洛河不能行船吴上宝又怎么成亲?好在吴上宝好象并不着急,一如既往地经营着他的生意,不紧不慢游刃有余。他为什么要着急呢?他家里还有8个老婆伺候他呢,着什么急。着急的不是吴上宝。
是柴赖赖。
柴赖赖希看这年的干旱一直持续下往,地老天荒地持续下往。在持续的过程中洛河水逐渐变小再变小最后彻底断流,沧海成桑田,让吴上宝这狗杂种一点点老往,老得牙掉光头发脱尽身子骨瘦成洛河滩里的一只晒干了的螃蟹,永远也别想娶上柴女女。柴女女怎么能嫁给吴上宝?在柴赖赖眼里柴女女是一朵只为他开放的花,是一只为他翱翔的蝴蝶,是一块只为他耕种的地,怎么可以给吴上宝?吴上宝是个什么东西,除了有钱还有什么?矮敦敦的个头,圆留留的身子,又粗又短的胳膊腿儿,一条腿曾经给狗袭击过,有些跛,走起路来像给人割了脚筋似的摇摇摆晃啦哩邋遢,整个一个站着行走的王八。一个王八凭什么要娶9个老婆?一个王八凭什么要和蝴蝶一样的柴女女在一起?般配么?吴上宝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王八样儿,就来向柴女女提亲,要脸不要?
吴上宝像个王八,像个真王八。柴赖赖对柴女女说。
柴女女茫然地看天。柴峪沟的天是很好看的,搭在洛河边的黑黑绿绿的山上,蓝得跟洛河的水洗了似的,除了几抹如柴女女手上又白又亮的棉絮一样的云丝外,干净得连一丝尘粒儿都没有。但这个时候她还有心思看天么?
你还看天。柴赖赖说,你想跟王八过一辈子么?
你才想跟王八过一辈子哩。柴女女接下来开始纺线。
纺车吱的一声响起来。纺车转起来像一个偌大的蝴蝶。蝴蝶在柴女女灵巧的手上吱吱咛咛地飞着。钢锭子上已经缠了很多线,它转起来像个饱满圆润的白口袋,细纤纤银亮亮的线不断的通过尖尖的锐利的锭子装进口袋里往。柴女女白白嫩嫩的胳膊上下挥舞着。柴女女浑身都是白白嫩嫩的。柴赖赖想。柴女女身上的白嫩像水一样的通过那棉线流进了那只口袋。
柴赖赖不知道有什么法子才能阻止柴女女嫁给吴上宝。柴赖赖想不出法子。这让他觉着自己很丢人,尤其是在柴女女跟前丢人。柴赖赖心里很难受。难受的味道类似于疼痛,像给那呜噜噜转着的钢锭子扎着一样。
吴上宝的大船造得很顺利。他让他最信任的管家常乐来监视船的整个造船过程。常乐腿勤心细,脑壳好使,深得吴上宝的喜欢。据说他背着吴上宝在柴峪沟与人合伙开了一家骡马店,平时出租给来往的客商行人,这些事情实在吴上宝是知道的,但他喜欢常乐,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往赚些银两。他几乎天天都待在洛河边的造船工地上,对造船过程实施严格的全方位的监视。船是严格按吴上宝的设计造的,船体大,从远处看起来更像个大戏楼,气势宏大,富丽堂皇,有一种舍我其谁的劲头。船上要雕梁画栋,花鸟鱼虫人物山水都要出现在船的每一个细节。甲板像个小院落,可供他和新娘子以及众多的客人散步。还要有客厅,能放下两张桌子;还要有个宽敞的卧室。总之,这船在船体的设计制造等方面都是不可重复的,要代表一种时尚,成为一个精品;它必须是洛州乃至整个陕南的第一船,在时间上具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意义。常乐告诉那些造船者,不要怕花钱,吴掌柜这辈子可能缺很多东西,唯一不缺的就是钱。到6月的时候船已经基本造成。又用往一个月的时间,7月,该是发大水的季节,船如期完工。船就停放在洛河滩上。于是,这年7月的太阳好象都聚集到了河滩上,远远近近的人们赶集似的络绎不尽地涌来看洛州有史以来的第一艘船。这种阵势像过年。一年当中7月大约是个相对寂寞的日子,没有什么比较重大的节庆活动;刚刚收了麦子,天又特别的热,人们更愿意待在家里过几天松弛懒惰的日子。吴上宝却有办法让寂寞的7月热闹起来。吴上宝在这年的7月制造了一个节日。吴上宝这些日子当然极其风光。他为什么不风光呢?他创造了洛州的一个不可重复的历史,他让洛州人第一次见到了船,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他不风光谁风光呢?风光着的吴上宝现在只等着一件事情,天降大雨,洛河涨水,好让这船往迎他的第9个女人。吴上宝风光着并等着洛河发大水的时候,柴赖赖却在难受着。他也往看了那艘船。可真大真气派真富丽豪华呀。柴赖赖看船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来起自南方的生漆味儿。从南方弄来的生漆呀,为的是弄一艘只能在洛河发大水的时候才能派上用场的船。吴上宝,你真行。柴赖赖在心里说。
假如说吴上宝是除了钱什么都拿不到人眼前的大富豪,那么柴赖赖则是除了英俊聪明外什么都拿不到人眼前来的穷光蛋。他的父亲曾经是个著名遐迩的大赌棍。父亲和一伙从洛河尽头的洛阳来的赌徒在柴峪沟街上摆开了战场。父亲没吃没喝苦战三天两夜,经历了他赌博生涯里最惨重的失败:他输掉了柴峪沟街上祖宗传下来的一大院子青瓦房,这还不算,他把老婆也搭给了那伙洛阳人。柴赖赖的母亲知道自己被输给人的消息后,一根绳索把自己挂到了房梁上。几天后父亲在洛河边被人用石头捶掉了脑袋。那一年柴赖呈恰好9岁。9岁的柴赖赖开始在柴峪沟一个人寻找自己的生活。9岁的人能有自己的生活么?柴峪沟街的后面有个寺院,一个叫悟能的和尚收留了他。他本来是一直要做和尚的,但16岁那年到洛河里挑水,遇上了洗衣服的一个女子,柴女女,他只瞥了了柴女女一眼,就改了留意。他对悟能说我不想作和尚了,悟能一笑说:随缘吧,出家人虽清苦些,可少了不少烦恼;尘世间声色犬马,灯红酒绿,却险恶丛生,你好自为之,好自为之吧。离开寺院,他到柴峪沟吴上宝的一家洋货店里做活。柴赖赖随着悟能和尚除了颂经还读了不少的书。这些书足以让他应付店里的日常经营而且加上他灵便的脑袋瓜子,把生意做得比别的店更好一些,这就得到了吴上宝的夸奖:不错。第一次见吴上宝,柴赖赖的印象是:王八,一个纯粹的王八,富甲洛州的吴上宝就像一个王八。吴上宝对他的夸奖不仅仅是口头上的,还有物质上的,每月他比别的伙计多拿几块大洋。柴赖赖当然感激吴上宝,尽管吴上宝像个王八。他现在的生活目标很明确,那就是挣钱,盖一座屋子,然后把如花似玉的柴女女娶回来,生一堆娃娃。固然他有喜欢吹牛的毛病,但这个生活目标却很实际,简单明了,非常实在。然而几年过后他发现这个目标却离他还比较远远。他把压在床展底下的大洋点了又点,发现它只能替他买几根房梁。他有些沮丧,沮丧之后就有些恨吴上宝。吴上宝长一副王八相却有着花不完的钱,而他柴赖赖这么精干这么漂亮却在受穷,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娶不回来。这不公平。好在柴女女并不嫌弃他的穷。她耐心地等着他,等着他把她娶回往。这让柴赖赖多少有了些安慰。春天的时候他就拉了柴女女的手说,走,到柴峪沟街上往,这么好的天。一个王八似的男人就拦在了柴女女的眼前。假如说过往柴赖赖对吴上宝只是轻描淡写的嫉妒的话,那么现在就是刻骨的仇恨了。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要被别人抢了往自己却一筹莫展想不出法子,简直是一种天大的耻辱。一种属于男人的耻辱。
吴上宝现在是万事具备只欠洛河涨水。老天却似乎是要和他较一较劲,就是不下雨,让洛州第一船无用武之地。那艘船给他带来的荣耀和风光他是预料到的。那荣耀与风光无疑也是洛州第一。这也正是他所要达到的首要目的,其次才是白嫩漂亮的柴女女。女人对于吴上宝这个已经有了8 个妻妾的人来说,也就是试试鲜,所有的体验都有了——可老天就是不下雨,洛河的水不仅无法涨起来而且一天天的跟缩头乌龟似的变得越来越小,小得像一条细细的清幽幽的蛇,在金色的一天天空阔起来的河滩里艰难地爬着。吴上宝有些无奈。他吴上宝可以买下一切,就是买不来雨水,买不来洛河的滔滔巨浪。他只能等,耐心地等。这种等待没有人会说三道四。这是天意。他吴上宝可以左右洛州知县,左右洛州百姓,左右山里山外的生意人,左右自古官道柴峪沟,但他无法左右天。快8月了老天还没有下雨的意思,吴上宝不想再这么被动地等下往了,他决定到山外往走一趟,看看生意上的几个老朋友,再摸摸行情,看有没有新的生意上的机会。于是,在这个干旱的7月,等得没有了耐性的吴上宝坐轿骑马从柴峪沟出发,沿着曲里拐弯的官道,往北走,一直走到潼关,然后坐火车往古都长安。
老天好象是故意要考验吴上宝的耐性,已经快到8月了,还是一滴雨星儿也不下。人们的心思已经无法放在洛州第一船了,大家开始担心天总是这么旱下往他们吃什么。麦子好歹还收了一点,而包谷现在还没有路边的毛毛草高,人们不明白老天要考验一个吴上宝,却为什么要把这么多人扯进往?洛河里的水上越来越小,站在岸边看,那洛河水像谁撒的一泡尿,别说漂船,能漂起一只桶都算不错了。人们不再往看洛州第一船,人们往看天,猜老天的心思,想老天是不是不想让这一茬人活了。老天大旱10年,吴上宝也饿不了肚子;可大旱一年,洛河两岸的百姓就得死往一层。吴上宝的财富肯定比洛州人多,但吴上宝的第9次婚姻就一定抵得上所有洛州人的性命么?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天爷该死,吴上宝更该死,而且该早死。柴赖呈想。柴赖呈这个时候坐在洛河边上。
固然大旱,固然洛河水小得像谁撒的一泡尿,但洛河两岸的草树却照旧长得蓬蓬勃勃葱葱茏茏。它们在阳光底下闪着绿生生的光,柔柔的茸茸的如两抹长长的漂亮的睫毛,守着静静的河床。开阔的河滩里展着圆而光滑的石头和细细的沙子。沙子是金色的,刺着人的眼,像太阳的光给搓成了细碎的末儿,撒在两岸眉毛似的绿树之间。洛河水像一条晶莹剔透的小蛇,在阳光的细末里弯弯曲曲地向前爬着。南来北往的行人车马如虫子似的在洛河岸边熙来攘往。
吴上宝真的该死。柴赖呈说。他是对柴女女说的。
柴赖赖在小蛇似的流水里刨出一个坑,让坑里聚满一汪清幽幽的水。柴女女在水里洗衣服。柴女女这回穿着一件自己织的又自己染的红衫子。在空廓的展着阳光的细末的沙滩上,这红衫子就像一盏惹事生非的红灯笼,一个耀人线人的大火盆,把柴赖赖烧得心里隐隐的疼。柴女女的胳臂简直就是两条白白嫩嫩的鱼,在清幽幽的水里灵巧而滋润地游来游往,胳膊扬起来的时候又像两缕柔而光滑的云,带起一串串金亮亮的水珠子,水珠在柴女女披散下来的黑黑的长发里碰得叮叮当当响,响得柴赖呈心里直痒痒。
吴上宝真该早死才对。柴赖呈又说。
说这话有啥用,吴上宝又不是地上的蚂蚁,一脚就能踩死。柴女女说。
那你说咋办?柴赖赖仰面倒在沙子里。
柴女女子洗她的衣服。
你说咋办?柴赖赖又说。 柴女女还在洗她的衣服。
咋办?柴赖赖说。
柴女女白白嫩嫩的胳膊从水里游出来,在半空里变成了两缕云。然后,冷冷地盯了柴赖赖一眼说:谁是男人?倒问我。
我说,咱干脆逃,逃得远远的。柴赖赖说。
那我妈咋办?
一块逃哇。
放屁。柴女女把衣服往水里一扔,金亮亮的水珠如花一样溅起来。我妈才不贼一样地随着你到处乱跑哩。再说,你能养活我们娘俩么?
你以为我是个只会耍嘴皮子的窝囊货咋的?柴赖呈坐起来。
柴女女瞥柴赖赖一眼,那样子容貌像是在说,难道你不是只会耍嘴皮子的窝囊货么?柴女女又把两缕云般的胳膊放回到水里,变成两条鱼。
我看你是看上那个低矬子了。柴赖呈盯着柴女女。
柴女女只顾把花一样的水珠子扬起来。
可那个低矬子除了万贯家产啥也没有,而且还养着8个老婆。柴赖赖说。
柴女女站起来拧衣服。细挑挑的身子穿一件红杉子简直就是一盏灯笼。
我想让这天一直旱下往,旱他个一万年。
柴女女盯他一眼。
我想把那个低矬子的大船戳一个窟窿,把狗日的淹死到洛河里。柴赖赖看着柴女女说。
柴女女盯着他。
柴赖赖说:你咋的这样看着卧犊这么恶。
柴女女继续盯着他。
柴赖赖有些害怕地看着柴女女。
柴女女手中的衣服洒落一串串金亮亮的珠子。柴女女拧完衣服,没理柴赖赖,提起篮子就走了。
柴女女像一盏红亮亮的灯笼,从金色的沙滩上飘过往,渐渐变小,变成一个纤小的红火星,最后消失在那一抹绿眉毛似的绿树里。
柴赖赖看着这空荡荡的河滩,和河滩里小蛇一样的流水,想,今年洛河还会涨水么?假如涨水,柴女女就会在他眼前如火星似的消失掉的。
该死的吴上宝。柴赖赖对着空荡荡的洛河滩骂一句。由于他吴上宝有钱他就可以娶9个老婆;由于他有钱他就可以想娶谁就娶谁;由于有钱他就可以让一个老婆也没有的柴赖呈彻底打王老五骗子。不是个东西,吴上宝,猪狗不如的吴上宝。可见财富尽对是个好东西。假如他柴赖赖有钱,有房产,有挥霍不完的财富,他如今还会躺在洛河滩上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像个红灯笼似的一点点消失么?看来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财富,没有财富就没有一切。他柴赖赖没有财富,所以就不仅没有老婆而且会没有别的更多的东西。所以人活着就得不断地赚钱,搞财富,搞那些能让自己为所欲为的财富。可是这财富怎么才能搞得来?能搞来财富的恐怕只能是吴上宝,他柴赖赖搞不来。
柴赖赖有些伤感。
但一个男人不能这么窝窝囊囊地给人欺负。这么窝囊着是一种耻辱。男人的耻辱。他柴赖赖得有所行动。
伤感的还有吴上宝。
吴上宝刚刚从山外回来。
这一次吴上宝跑了好多地方,先坐火车到长安,再西到咸阳宝鸡,又坐汽车经铜川韩城绕一圈到潼关,骑马坐轿一路又颠回到洛州。等颠到柴峪沟,吴上宝觉得身上的骨头都要散了。他一身倦怠地躺在柴峪沟的大院里,让几个丫头捶着身子解困。白嫩漂亮的丫头们在他眼前晃来晃往,在这白嫩的强烈晃荡下,他忽然产生一个希奇的动机:他的倦怠是不是意味着朽迈?黄昏时吴上宝喝了点稀糊汤,然后,来到院子。虽叫院子但其规模差未几是展在柴峪沟与洛河之间的一座园林,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这是他在洛州修建的众多园林中他比较喜欢也较为满足的。吴上宝站在一座假山旁边,一缕流水从假山上淌下来,哗啦啦地喷着红亮亮的火一样的光。抬眼看那透过树阴可以看见的洛河滩,那河滩给岸边的绿树围着,也闪着红亮亮的火一样的东西。往西看往,看见火一样的夕阳从蓝汪汪的西山上拖下来,落在假山上的流水中,静静地展在洛河滩里。太阳都有落下往的时候,况乎人?等到老的时候,人就如太阳落了一样,一片漆黑,什么都不会有了,财富,女人,遍地的庄园,他的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妻妾,洛州城里和柴峪沟的******的店展房产,都与他无关,都和没有一个样儿。人生最重要的除了财富,就是活着并年轻着;不管你有多少钱,买不来年轻,像柴赖赖一样的年轻。所以,人活着,就得舍得享受现世的幸福,舍得大把大把花钱,娶女人,尽情的玩;就得把风头出尽,人前人后耍世事,闹风光,让别人羡慕,眼红,嫉妒;一句话,别在年轻的时候把日子糟践了。
夕阳还没有落下往的时候,吴上宝的伤感已经溜得无影无踪。
他想起了咸阳城“德盛隆”商行老板李忠孝的女儿李玉环。
那可是他吴上宝见过的真正的如花似玉的女子呀,而且又是咸阳城里出身豪门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通晓棋琴字画。
把咸阳城里的豪门女子娶到秦岭深处的洛州,作他吴上宝的老婆,那是怎样的一种亘古未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风光?
不仅如此——忽然间他灵感如洪水一样爆发——他吴上宝还将做一件大事。
做一件能够刷新他吴上宝在洛州所创造的一切记录的大事。
这件大事只用风光来形容是远远不够的。
这灵感刺激得吴上宝一蹦老高,矮墩墩的个头蹦起来简直就是一只欢快的王八。
常乐!吴上宝大喊一声:备轿备马!
掌柜的,到哪儿往?常乐揉着惺忪的睡眼问,这些日子他一直跟吴上宝跑着。
咸阳!吴上宝说。
明天还是后天?常乐又问一句。
现在!
常乐以为他听错了:现在?不是才从咸阳回来么……
还要我再说一遍么?吴上宝说。
掌柜的,那得容我到洛州城里换些牲口来,这些牲口刚从潼关回来,都跑困了,掌都得钉了……
牵牲口!吴上宝不容质疑。
吴上宝给肩舆抬着出了院子,走进柴峪沟。柴峪沟一如既往的热闹吵杂,人声鼎沸。戏楼上正唱着什么戏,锣鼓家伙敲的七哩哐啷响。店展门面,皆灯火通明,人出人进。几个外地的醉鬼在街上耍酒疯出洋相。走上柴峪沟岭头,吴上宝往山下看了一眼,柴峪沟里的灯火像一条曲折蜿蜒的红彤彤的蛇,煞是威风,煞是好看。吴上宝想,等他把那件大事情做了,柴峪沟还会这么繁华热闹么?那条火一样的蛇还会在这沟里这么好看地威风么?
柴赖赖气喘吁吁地跑进柴女女荚冬把满院子的鸡吓得扑啦啦地乱飞,鸡毛像柴女女手中的白棉絮,柴赖赖都说了一阵子话了,还在院子里飞。
吴上宝又要娶老婆了!柴赖赖抹一把满脸的汗,喜得眼睛放光:又要娶老婆!
柴女女的反映出乎柴赖赖的预料。柴女女一手把纺车摇得吱咛咛响,一手把细纤纤银亮亮的线儿扯到蓝汪汪的天上往。一双黑晶晶的眼睛只盯着转得极其欢实的钢锭子。缠着线儿的锭子像个白嫩软活的桃子,让人忍不住要伸手往摸一把。柴女女像蝴蝶似的指挥着她的纺车,而那些飞在秋日太阳里的白亮亮的鸡毛,则像很多小蝴蝶,围着柴女女飘来飘往,把柴赖赖的心又弄得疼了起来。
柴赖赖摸了一把汗,对柴女女说:吴上宝又要娶老婆了!
柴女女继续纺她的线。几根鸡毛挂在她乌油油的辫子上,她也不理。
娶的是咸阳大户人家的女子哩!柴赖呈说。
纺车照旧吱咛咛的响,细细的线儿飘在蓝汪汪的天上。
吴上宝这个王八日的,真有本事!他要娶第10个女人了。柴赖呈说。
他的声音像是和那白线一起给拧在了钢锭子上。
柴赖赖觉得脸上的汗有些凉了,粘乎乎的,很不舒服。 第10个……
柴赖赖刚张开口,纺车吱地一声停了下来,柴女女把两只白嫩柔软的手伸向了锭子,锭子上的线缠成一个浑圆白亮的大桃子。柴女女把桃子似的线穗子卸下来,托在手上,认真地看着,看她的成果。
吴上宝这王八日的,又要娶老婆!柴赖赖说。
柴女女托着线穗子站起来,从柴赖呈身边走过往。柴女女今天穿了一件蓝底白花的夹袄,当然是她自己织的,自己染的,还是自己做的,所以也就特别和身,把那软活纤细的身材弄得婀娜多姿,让人心里发疼。之后,那让人心里发疼的身子风一样的飘进屋里。
柴赖赖看着满地白花花的鸡毛,有些不知所措。他趟着鸡毛也进了屋。
柴女女把线穗子往一个簸箕里一放。簸箕里已放了好多白桃子似的线穗子。
吴上宝又要……
没等柴赖赖说完,柴女女转过身来,看着他,说:
是你娶老婆?
柴赖赖连忙说:是吴上宝,我说了半天你没听明白……
那你喜个屁?!
柴赖赖就木在那儿。
柴女女手上端着那个钢锭子。
尖细又锐利的锭子在柴赖呈看来就是一把刀,把他砍在那儿,不能动。
从柴女女家出来时,柴赖赖才认真地想柴女女的话:到底是谁要娶老婆?吴上宝娶老婆他柴赖赖喜个什么劲儿?他发现自己真的是找不出欢喜的原因。
从柴女女家出来,柴赖赖看了看前面平展展的洛河滩和两岸莽莽苍苍的山,忽然想到了在这山里头神出鬼没的大土匪头儿黑三炮。一个月前黑三炮曾在洛河下游的河南卢氏洗劫了一家富豪,这个土匪现在在哪里?他为什么不来照看照看吴上宝?柴赖赖想。
穿过人马如潮的柴峪沟,柴赖赖又想起他还有一句话没对柴女女说。他要告诉她,吴上宝这个王八日的为了娶小老婆竟然要做的那件事情。
【待续·刊于《丹水》2010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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