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赋发微(外一篇)
有深邃奇谲之思、博雅旷放之行、皓洁疏爽之情，然后有汪洋恣肆之文。胸无挂碍则笔如泉注，直如水银之泻地，无处不圆融。千颗万颗思想的因子，聚之莹然，散之莹然。文章到达这种地步，庄子有之矣，司马迁、韩愈有之矣。侯军之文，可谓佳境未远。
我常与侯军论文，往往思绪滔滔，势不可遏。以为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一篇美文必是胸次徘徊、勃郁已久的产物。所以，意有所郁结，足以成文；意有所畅达，足以成文；思往事，追来者，足以成文；观今世、震聩聋，亦足以成文。侯军《青鸟赋》、《友情赋》、《品味寂寞》、《祖母的拐杖》便是这种心智之果。
而对语言，我时与侯军切磋推敲，更视为人生至乐。以为中国之文自秦汉古文、六朝骈俪、唐宋八家以至明之刘基、归有光、袁宏道，清之方苞、姚鼐、龚自珍、魏源，近世之陈散原、林纾、范伯子，其中万象纷陈，难尽其美。总觉得凡足以传世者，必有浩荡庄严的意味在、必有凄楚沉痛的情愫在、必有剀切凌厉的判断在、必有美奂绮丽的幻想在。而要达到这山回路转、三致其意的境界，为文者自当有所感怀、有所激扬、有所铺陈、有所赋比，这就渐渐有了赋体散文之风神。而人类思维之左右相背、上穷下达、疏近导远，与夫比比皆是的宇宙对称律，必致骈俪面貌之或隐或现，而中国文字的音律对仗排比，更使这骈俪有了依托。有云骈俪文易失之呆板堆砌，然而我们更多的看到传世佳作的瑰丽隽永、清晰明丽，即使不重排偶句法的司马迁，在他的〈〈报任安书》中谈到他所受的耻辱：“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笔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凡出现九个“辱”字，倘不以这精绝的排比，何能达致痛切肺肝的效果?这就是骈文之滥觞。屈原“朝搴毗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这就是骈文的源头。我欣赏侯军文中的赋神骈貌。他要伴着“案上青灯，窗外虫鸣”、“沏上一杯清茶，手捧半卷闲书”，他要在自设的寂寞之境，“畅游书海，如同把华夏先哲、异邦智者俱邀来畅叙，不知晨昏夜幕，今夕何夕。你面对一沓稿纸，秉笔沉思，常会恍惚觉得自己正在绝无人烟的荒山险境上踽踽独行，荆棘蓬榛、虫豸虎豹、颓澨急湍、苦雨凄风，时时会侵袭你的心灵。一时间，你辨不清方向，找不到终点，想高歌没有知音，欲问路不见村舍，于是你在静寂中悟到跋涉的艰辛，在求索中尝到了攀登的惊险。你忍不住向那些先行的智者们投去深情的一瞥，然后屏息静气、立定精神，目驰八极、心游万仞。当你在行进间偶然回眸时，却会蓦然发现当初在你面前横亘的丘壑，曾几何时，已被踩在脚下……”这段文字之所以美，乃是由于侯军亲历身受，乃是由于他在积年累月的拾级攀登中，一个字、一对排偶、一段骈俪挣脱着、涌动着、排奡着、跌宕着倾泻而出，方之古人，窃以为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是其类也。在欣赏这些文字之美时，我想你更应欣赏侯军执著追逐、坚毅不拔的精神之美——“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司马迁句)。
或云，散文者，散而已矣，此不足驳之悖论也。或云，文散而意凝，此论非是。试读鲍照之《芜城赋》，文穷碧落黄泉，史涉治乱兴亡，而意则在尾声“天道如何，吞恨者多”八字，可谓神完气足，何散之有?或云，文宜散淡而去执著，此论非是。试读韩愈之《祭鳄鱼》，可谓对社会痞恶势力之檄文，最后疾呼：“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可谓厉清八荒，其无执著?或云宜随意涣漫、宜朦胧迷茫、宜无意念、无识见而有意识之流等等，玄之又玄，徒以空灵清逸标榜，实则忘记了自己的责任所在，要非散文之本色。
于是，我和侯军论及“势”对散文的重要，它的沛呼六合的博大气象，使你有了一双超越时空的眼睛，生就一对高翔死水泥淖的翅膀。而散文的“骨”，则在于作者摒弃俗念凡思，远离颠倒梦想。有气势、有风骨还不够，还得有文藻华彩、有排比骈俪。于是“赋体散文”的概念在我的文章而后在侯军的文章中渐渐化成了现实，而与我们声气相求者，山东文坛盟主李存葆，是其人焉。
赋体散文一词有它的历史渊源，并非自我和侯军始。司马相如之《子虚赋》、《上林赋》，赋也，亦散文也；贾谊的《过秦论》，散文也，亦赋也。或者可以总而言之，中国历来文章的大手笔，决不放弃骈俪排比对仗、不放弃铺陈赋兴纵横的妙用，我们以为这种美文的传统不惟和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也和中国的文字特质相关连。昔闻一多提倡新诗之格律化，谓为带着手铐脚镣 跳舞，如果这意味着在严格的约束之中获得的自由，那么语体的散文赋体化、骈俪化，实在是一方值得聊浮游以相羊的天地。
远在巴黎时我曾有诗赠侯军，中有“寄远曾吟青鸟赋，归思几度白云回”，读侯军《青鸟赋》、《友情赋》唏嘘感喟，曷胜人事代谢往来古今之浩叹。谨为序。
1996年2月12日于北京羲和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