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章传（卷十二《列传》）

王章，字仲卿，泰山钜平人也。少以文学为官，迁谏大夫，敢直言。

元帝初，擢左曹中郎将。毁中书令石显，为所陷，免官。成帝立，征为谏大夫，迁司隶校尉，大臣、贵戚皆敬惮之。选为京兆尹。时大将军王凤辅政，章虽为凤所举，非凤颛权，不亲附凤（《汉书》本传）。上即位数年，无继嗣，体常不平。定陶共王来朝，上遇之厚，不遣归国，旦夕入侍，大将军心不便也。会日蚀，因言定陶王虽亲，当奉藩在国，今留侍京师，故见天戒，宜遣王之国。上不得已，许之。王辞去，上与相对涕泣而决。章以为非是，廼奏封事。天子召问，章对曰：“天道佑善灾恶，以瑞异为符。今陛下以未有继嗣引近定陶王，所以承宗庙、重社稷，上顺天心，下安百姓，此善事当有祥瑞，何故致灾异？灾异之发，为大臣颛政者也。今大将军归咎定陶王，遣之国，苟欲天子孤立于上，颛擅以便其私，非忠臣也。且日蚀阴侵阳，臣颛君之咎。今政事皆自凤出，天子曾不一举手，凤不内省责，反归咎定陶王乎？且凤诬罔非一事也：前丞相、乐昌侯商（王商），先帝外属，位历将相，国家柱石臣也。守正，不肯诎节随凤委曲，卒用闺门之事为凤所罢，以忧死，众庶愍之；又，凤知其小妇弟张美人已尝适人，于礼不宜御至尊，托以为宜子，纳之后宫，苟以私其妻弟；闻张美人未尝任身就馆也，且羌胡尚杀首子以荡肠正世（师古注：荡，洗也，言妇初来所生之子或他姓），况天子而近已出之女也？此三者，皆陛下所自见，足以知其余。凤不可令久典事，宜选忠良以代之。”自凤之白罢商、后遣定陶王也，上不能平。及闻章言，感悟，谓章曰：“微京兆尹直言，不闻社稷计。且惟贤知贤，试为朕求可以自辅者。”于是，章荐中山孝王舅、琅琊太守冯野王。上自为太子时，数闻野王先帝名卿，声誉出凤远甚，方欲倚以代凤。凤闻之，出就第上疏，乞骸骨，辞旨甚哀。太后为垂涕，不御食。上少亲倚凤，不忍废。于是，凤起视事，使尚书劾奏章。知野王前以王舅出补吏而私荐之，欲令在朝阿附诸侯；又知张美人体御至尊，而妄引羌胡杀子荡肠非所宜言，遂下章吏廷尉，致其大逆罪，以为比上夷狄，欲绝继嗣之端，背畔天子，私为定陶王。章死狱中，妻子徙合浦。自是，公卿见凤侧目而视（《汉书·元后传》）。凤薨，上还章妻子故郡。章死不以罪，众庶冤之。自武帝置三辅，吏民为之语曰：“前有赵张，后有三王。”三王者，王尊、王骏及章也（节本传）。哀帝初，以灾异召问黄门待诏李寻，寻对以“自京兆尹王章坐言事诛灭，智者结舌，邪伪并兴，外戚颛命，君臣阻塞，至绝继嗣，女宫作乱”云（《李寻传》）（按：班《书》本传但称为凤所陷，罪至大逆。其详皆在《元后传》中。旧志但节录本传，殊嫌漏略，今兼录《元后传》，与本传合为一篇。又本传附载章妻女事，旧志既摘出另立一传，系诸《列女》，而于章传又复叙入，亦嫌重复，且与章之忠谠大节无涉。故删之于本传，而仍归《列女传》中）。

论曰：西汉文、景、武、宣之业，隳自元、成。恭、显为内官之大蠹，王氏凭恃椒房，卒成篡窃。而其颛权枋国，实自凤始。章以孤寒疏逖，猥被知擢，乃在元代则力诋石显，当成朝则首弹王凤，卒致罪成文致，命筼囹圄，含愤九幽，之死靡悔，何其烈也！以章之昌言亮节，而班《史》略于本传，详著于《元后传》者，何哉？以见汉之亡亡于王氏。王氏之兴始于凤，凤之横由于元后，而汉诸臣敢以直言攻凤者独有章。章死，而凤之权愈重，王氏之势渐成，至于莽，遂移汉鼎焉。章之系于汉者，重矣哉！

赞曰：仲卿骨鲠，立朝致身。乃心汉室，不避权臣。一忤中令，再劾将军。若探虎口，径批龙鳞。天子曰俞，太后用嗔。狱成锻炼，魂化阴磷。外戚辉赫，士气不伸。卒移玉步，祸延巨君。

附：王章妻传（《列女》）

王章妻，史佚其姓氏。章学长安，独与妻居。章疾病无被，卧牛衣中，与妻决，涕泣。其妻呵怒之曰：“仲卿！京师尊贵在朝廷人，谁逾仲卿者？今疾病困厄，不自激切，反涕泣，何鄙也！”后，章仕宦历位京兆尹，欲上封事，妻又止之曰：“人当知足，独不念牛衣中涕泣时邪？”章曰：“非女子所知。”及劾王凤，果下廷尉狱，妻子皆收系。章小女年可十二，夜起号哭，曰：“平生狱上呼囚数常至九，今八而止。我君素刚，先死者必君。”明日问之，章果死。妻子皆徙合浦。王商辅政白上，还章妻子故郡，采珠致产数百万。时，萧育为泰山太守，皆令赎还其田宅（按：章妻之贤，以其在长安困厄中能激励其夫，使之奋发有为。迨合浦流徙之余，复能采珠致富，卒完其家也。已载入《续列女传》，不及章传之详悉，今从章传）。

【札记】

王章曾蒙王凤举荐，而察知其专权乱政之后，却毅然弹劾之，至死不屈。是重大义而轻私恩也。其人虽死，百世流芳。而其未登朝堂之时，亦曾失望涕泣，赖其妻激励而奋起。是夫妻二人皆大节彪炳，可歌可泣也。不惟史传有名，亦故里之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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