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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菲亚塔之春

luyued 发布于 2011-02-15 01:17   浏览 N 次  
纳博科夫:菲亚塔之春 译者:毛錐子

【菲亚塔之春】〔注1〕

菲亚塔的春天多云而沉闷。处处都在泛潮:梧桐的斑驳树干、桧柏的灌木树丛、栏杆、碎石。苍白透蓝的房屋已纷纷从跪姿起身,摇摇摆摆爬上坡去(一株柏树指着方向),在它们参差崎岖的边缘之间,可以见到远处一幅水景,就中那座朦胧的圣乔治山,却比它在风景明信片中的身影还要遥远——就说是从一九一○年开始吧(看那些草帽、那些年轻的出租车夫),风景明信片便已招徕着观光客,从他们那些由紫晶嶙嶙的石块与壁炉架上的贝壳美梦所布置而成悲哀无趣的旋转木马中抽身前来〔注2〕。空气无风而和暖,略带一丝焚烧的辛辣。盐份已在雨水稀释中溺死的大海,颜色非蓝非绿而近于灰,波浪慵懒得无力激出泡沫。

三十年代之初,就在一个这样的日子里,我发现自己正敞开感官,蹀踱在菲亚塔陡斜的小街上,收摄着周遭的一切:小摊上海产洛可可式的五花八门;商店橱窗中的珊瑚十字架;巡回马戏团一张遭人遗弃的海报,湿透的纸角之一已从墙上剥离;和一片黄色未熟的橙皮,躺在石板青的老人行道上,街面还残遗错杂着一丝正在淡逝的古时马赛克图案的记忆。我喜欢菲亚塔。我之喜欢它,是因为我可以在那几个青紫色音节的空隙里,感到小花在饱经搓揉后那种甜而暗的潮湿;因为一个可爱的克里米亚小镇那女低音似的名字回响在它的中提琴上;也因为它潮湿的大斋期里那种昏昏欲睡中,正有点可以为我们灵魂涂膏施福的东西。所以我庆幸自己又能回到此地,缓步上坡,与沟道的渠水逆向而行。而我无帽的头顶已湿,我的肌肤已被暖意渗透,虽然我只在衬衫外面穿了一件轻薄的雨衣。

我是搭乘「卡帕拉贝拉」快车,鼓着山区火车所特有的那种视死如归之勇,彻夜轰轰隆隆逞其所能,恣意夺下一个个的隧道,而兼程来到此地。我只期望能作一两天的逗留,也就是公务旅行中所能允许的喘息时间。我的妻小都留在家中,那是一个欢乐的岛屿,长在我生命空旷的北方,永远漂浮在我左右,或甚至也会穿透过我,但大半时间仍留在我的身外。

一个没穿裤子的男童,挺着泥灰色的小肚皮,急急步下一个门口的台阶,摇摇晃晃弓着两腿走去,怀里企图同时抱着三个橙子,但那第三个橙子却不断轮番掉落,直到他自己也摔在地上为止。然后一个年约十二的女孩,黝暗的颈上戴着沉重的珠串,身穿一条有如吉普赛人的长裙,用她比较敏捷也比较众多的手指,立刻将那批东西据为己有。不远的地方,在一间咖啡馆潮湿的平台上,一名侍者正在擦拭桌面。一个面容忧郁的匪类,兜售的是本地特产的棒棒糖(一种外形精巧而带月亮光泽的玩艺),则将一个满得无望的篮子搁在遍布裂纹的栏杆上,和那侍者隔着栏杆聊天。霏雨停了,也或许菲亚塔对此已经习而不察,浑不知她呼吸的是潮湿的空气,还是温暖的雨丝。一位身穿灯笼裤,属于扎实结棍适合出口的那型英国人,从一个拱门之下出来,边用拇指在一个橡皮袋中填充烟斗,边步进一间药房,里面一只蓝瓶中盛着巨大苍白的海绵,在玻璃后面干渴欲死。我感到无比甜美的得意在血管中涟漪不断,我从内到外怀着无比的感激,回应着每一个荡震与熏烝,在这个被它本身尚无所觉的春意所浸透了的灰色日子里!经过一夜无眠,我的神经格外敏感。我正与万物同化:教堂后杏林中一只鸫鸟的清啭、正在慢慢崩解的房屋的平静、远处海洋的脉搏、雾中的喘气,这一切,加上一面墙头刺出的玻璃瓶碎片那满怀嫉妒的绿色,和一张马戏团广告上淡褪的油彩,上面是个头戴羽饰的印第安人骑在一匹前蹄腾空的马上,正在套一头具有强烈本土风味的斑马,而几只饱受愚弄的大象则坐在它们缀满星条的宝座上发愣。

刚纔那英国人此刻赶过了我。当我将他与其它事物一并摄在眼底的时候,恰巧注意到他蓝色的大眼突然转向一侧,费力挤在深红的眼角,同时作了个快速舔湿嘴唇的动作——我原以为是因为那些海绵之干,但我随即循着他投目的方向望去,而看到了妮娜。

在我们——欸,我实在找不出一个确切的名词,来形容我们之间的那种关系——这十五年当中,每次遇见她,她总似乎一时认不出我;这次她在对面的人行道上,也静立了一会,半将脸朝我转来,在带着同情的不确定中杂混着好奇,只有她黄色的围巾开始行动,像那种在它们主人还未察觉之前便已认出是你的狗——然后她发出一声呼唤,举起手来,张舞着十指,接着就在街道当中,在纯属老友的那种坦诚的冲动中(一如每逢我们道别时她会在我头上迅速画个十字那样),以形式重于精神的方式吻了我三次,然后挽起我走在我的身旁,在她那条一边草草开了个叉的褐色窄裙局限之下,将步伐调整到与我一致。

「噢,是,佛迪也来了,」她答道,并立刻礼貌地接口问起了伊蕾娜。

「一定是跟西格在哪里晃荡,」她继续谈她的丈夫。「我还有点东西要买。我们吃过午饭就要走了。等等,你这是要带我上哪去,亲爱的维特?」

回到从前,回到从前,就像我每次遇见她一样,从最初的起头到最近的添加,将累积的情节整个重复一遍——如同在俄国的童话故事里,已经说过的部份,又要在每个新的转折处再作一次汇集。这次我们在和暖雾翳的菲亚塔见面,而我也无法以更高的艺术来欢庆这个场合,无法以更为明亮的花饰来妆点那张往昔命运为我们所提供一干服务的清单,即使我已明知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得强调,因为我想象不出天堂会有什么经纪公司,能答应为我安排与她在坟冢之外再见一面。

我与妮娜初见的场景,设在许久以前的俄国,从后台某个左翼剧团的嘈杂声响判断,应该是在一九一七左右。那是一场生日宴会,地点在我姑妈位于鲁噶附近的乡下庄园,时间正处于冬季最深的皱褶里(接近那地方的第一幅景象,是一片白色苍茫中有栋红色的谷仓,如今历历在目)。我刚从「帝国高校」毕业,妮娜已经订婚。虽然她与我同龄,也与世纪同龄,但看起来至少已年届双十,即使或正因为她生就一副纤瘦匀称的身材。而她的娇小也使三十二岁的她看来年轻得多。她的未婚夫是从前线告假回来的卫戌人员,一个英俊魁梧的家伙,极具教养也极其迟钝,口中所出的每个字词都必须先在最准确的常识天平上秤过,丝绒般的男中音在对她说话时变得格外柔顺。他的正直与投注大概使她生出了厌烦。如今他是个成功却有点寂寞的工程师,在某个僻远的热带国家。

窗户点上了灯,在幽暗起伏的雪地上拉出它们明亮的长度,其间腾出了一块空地,让给前门上方那盏扇形灯光的反射。两根侧柱各带着茸茸的白边,因此破坏了边缘的整齐,破坏了原来可为我俩的生命之书作张完美藏书票的这幅景色。我已记不清楚,我们为何都从喧哗的厅堂游荡到这宁静的黑暗里,只有被雪肿胀成原来尺寸两倍之大的冷杉聚集在此。是阍人请我们去看天际阴沉的红光,兆示着正在逼近的纵火焚烧?或许是吧。是去看我表弟的瑞士籍家庭教师在池塘边所作的一座骑士冰雕?也很可能。我的记忆只在返回那明亮对称的府邸途中才被唤醒,我们排成单行,跋涉在两旁雪堆当中一条狭窄的沟道里,只有嘎吱嘎吱的声响,是沉默寡言的冬夜对人类所作的唯一评论。我走在最后。前面隔着三个吟唱的步子之远,是个瘦小屈身的影子。冷杉肃穆地展示着它们承担重负的爪掌。我一个失足,把被人强塞给我的那把已死的手电筒掉落在地。摸索它简直难于登天。而我的咒骂便立刻引得妮娜在昏暗中发出期待寻乐的那种热心而低抑的笑声,向我转身而来。我叫她妮娜,但我当时应该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她和我,应该还没有时间作出任何事先的准备。「谁啊?」她兴冲冲地问——而我已开始亲吻她在大衣狐皮领的长毛之下显得相当灼烫的柔腻颈子。狐毛一直与我作对,直到她抓住我的肩膀,以一种非她莫属的坦诚,将她慷慨而尽责的双唇嵌合在我的唇上。

但突然一阵爆出的欢笑将我们生生分开,那是在黑暗中展开的一场雪球大战的音乐。正在逃遁、跌倒、压踩、发笑、喘气的某人,爬上被风吹成的雪丘,企图奔跑,而发出一声可怕的呻吟:深深的积雪截除了一只套靴。不久之后,我们都四散回到了各自的家中,而我不曾和妮娜交谈,也不曾计划过未来,计划过那已向晦暗的地平线启程的十五个周游四方的年头,其中满载着我们各次会面的未经组合的零件。我还记得,当我观察着她,在构成那晚后半部的姿势迷阵与姿势阴影里(大概是什么客厅游戏,而妮娜总在另一队里),曾经满怀惊讶,倒不是为了她在雪地里的温暖之后对我心不在焉,而是为了这心不在焉里有种无邪的自然。因为我还不知道只要我说一句话,它就能立刻转化为和善的温暖阳光,一种欢愉慈悲的态度,带着各种想象所及的合作,彷佛女人的爱是含有健身盐份的泉水,只要稍作表示,她就会心甘情愿任人饮用。

「让我想想,我们上回见面是在哪里,」我开了口(对着菲亚塔版本的妮娜),希望在她颧骨分明嘴唇暗红的小脸上招唤出一个熟悉的表情。果然,在她的摇头与皱眉里,暗示遗忘的成份还是少于鄙斥一个老笑话平淡无味的意思。更确切点说,那就彷佛命运一手安排却不曾亲自参与的我们各次约会的那些城市,那些站台、楼梯、三面是墙的房间、和幽暗的后街小巷,都只是在某些其它生命已经完结之后还依然存在的卑微布景,而与我们之演出自己漫无目标的命运几乎无关,简直不值一提。

我陪她走进拱廊里的一丬商店。在店里一面珠帘后的昏暗中,她把弄起几个塞着薄纸的红皮包,凝视着售价标签,彷佛想要学会它们的博物馆名称。她说她喜欢的正是那个式样,不过得要淡茶色的。而经过十分钟狂乱的翻寻之后,那个老达尔马希亚人居然在我至今不得其解的奇迹中〔注3〕,找出了一个这样的怪物。正要从我手中抽去几张钞票的妮娜却改变了心意,什么也没买,便穿过流动的珠帘出了门。

外面仍然乳白而沉闷。一样的焚烧气味,从苍白房舍空敞的窗中传来,激起了我的鞑靼记忆。一株含羞草上有小撮飞虫正忙着缝补空气,她慵懒无力地开着花,把衣袖都拖曳在地。两个头戴宽边帽的工人正在吃奶酪和大蒜的午餐,他们背靠着一面马戏团的广告牌,上面画了一名红色轻骑兵和一只橙色的老虎之类。奇怪得很,这画家使尽全力要使野兽凶猛逼人,但那工夫用过了头,使他又从彼方折回,因为那老虎的脸看起来简直就像个人。

「Au fond,我是要把梳子,」妮娜带着迟来的悔意说〔注4〕。

我太熟悉她这类犹豫不决、再思而反、三思而复、和思路反复间乍起乍灭的忧虑了。她一向是才刚到达或正要离开,而我每想到这个,便不免觉得受到了羞辱,因为我得在昏头转向中遵循着各式曲折的路线,只为了守住一个最后的约,一个就算是如假包换的闲荡者也明知无可避免的约。如果我必须向审察我在世上一生的裁判者呈上一个样本,显示出她平均的姿态,我大概会让她靠在「库克」的一个柜台上,左小腿跨在右胫之前,左脚尖点着地,尖细的肘部和散撒钱币的皮包搁在柜台上,而那雇员则手持铅笔,正和她一起研究着搭乘一列永恒的卧铺车的计划〔注5〕。

从俄国出奔之后,我在柏林某位友人家中见过她,这是第二次。当时我即将结婚,她则刚与她的未婚夫分手。我才踏进那个房间,便一眼瞥见了她,而在环顾其它宾客之后,又凭直觉判定了哪些男人对她比我熟悉。她坐在一张沙发的角上,收起两脚,将她舒适的身体折成一个「Z」字。一只烟灰缸斜立在沙发上她的一只鞋根边。然后,在瞇起眼瞅了瞅我,并且听到我的名字之后,她取下唇间长茎般的烟嘴,开始用缓慢欢乐的语调说,「哎哟,居然是你——」而立刻每个人——从她开始——都体会出我俩早已有过亲密的交情:显然,她已忘了那个亲吻的事实,但由于这微不足道的琐事,她不知如何发觉自己还记得一点温馨友谊的模糊影子,而其实这友谊从来不曾存在于我俩之间。因此,我们这关系的整个形态,是虚伪地建立在一种纯属想象的情谊上,一种与她随兴所至的善意完全无关的情谊。我们的相识,对我们的言谈来说并无显著的意义,但两人之间至此已经略无罣碍。当那天晚餐我恰巧被安排坐在她身边时,我便对她隐秘的耐性,作了个无耻的试探。

然后她又消失了。一年之后,我和妻子送弟弟前往坡森,待火车离去,我们正在站台另一边往出口移动的时候,突然在往巴黎快车的一节车厢边见到了妮娜,她正将脸埋在手捧的花束里,四周围着一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结交的朋友,他们向她张口注目,像在围观一场街头口角、一个走失的小孩、或一个出了事故的遇难者。她用花向我打了个快乐的招呼。我将她介绍给伊蕾娜,在那驱使生命加速前行的大火车站气氛中,由于一切事物都正在其它事物的边缘上震颤,所以必须加倍紧握珍惜,也因此几句对话便足以使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在下次见面时便以彼此的昵称相唤。那天,在开往巴黎车厢的蓝色阴影中,她首次提到佛迪南。我在一种荒谬的痛苦中,听她说即将与他结婚。车门开始纷纷砰然关上。她迅速而虔诚地亲吻过她的友人,爬上车厢间的连廊而消失了。然后我隔着车窗见到她在她的小间中坐下,一时间忘了我们,或已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而我们大家则双手插在袋中,彷佛正在窥视一个全无所觉的生命游动在那鱼缸般的幽冥之中,直到她开始察觉到我们,敲起了车窗玻璃,然后抬起眼睛,像是要挂画一般地摸索着窗缘,却一无所获。一位同车乘客帮她开了窗。声音可闻血肉真实的她探身出来,喜逐颜开。我们当中一人跟着那开始悄悄滑动的车厢,递给她一本杂志和一本「陶赫尼茨」(她唯有在旅行途中才会看看英文书刊)〔注6〕。当一切正在美丽的平顺中滑逝,而我手中握着一张已被揉捏得面目全非的月台票,一首上世纪的老歌(谣传说是与巴黎的某出爱情剧有关),不知为何竟从记忆的八音盒中流溢出来,在我脑中不断回响。那是一首如泣如诉的歌谣,昔日常在我一位终身未嫁的老姑妈口中唱着,她的面色黄如俄罗斯教堂里的蜡油,但天生一副雄浑入神的歌喉,彷佛她一张口便会被一片灿烂如火的云彩吞没:

闻君琵琶将别抱
应知侬已不欲生〔注7〕

而那曲调、那痛苦、那冒犯、那被节奏引发的处女膜与死亡之间的联想、和那随着记忆成为歌曲唯一主人的已故歌者的声音本身,竟使我在妮娜离去后的数小时中无法平息,其后还继续隔着不断拉长的时段而间歇袭来,有如一艘过船送到滩边的最后几层平坦的小波,翻迭的频率渐趋迟缓而宛如入梦。也像是在撞钟者已经回到家人的快乐圈子中坐下之后,还犹自在古铜的痛苦中震颤不已的一座钟楼。又过了一两年,我因公务身在巴黎。一天早上,在我刚刚拜访过某位电影演员的一家旅馆的楼梯平台上,她又出现了,一身裁剪合度的灰色套装,正在等电梯下楼,指间悬垂着一把钥匙。「佛迪南击剑去了,」她不经意地说。她的两眼停驻在我下半部的脸上,彷佛是在读我的唇。然后,经过了短暂的思忖(她对肉体欢爱的了解之深是无人可及的),她一个转身,在纤细修匀的脚踝上迅速扭摆,领我穿过了那条铺着海蓝色地毯的走道。她房里门边一张椅上摆着一个盘子,上面留着早餐的遗迹——沾着蜂蜜的刀、灰瓷碟上的面包屑。但房间已经整理过了。而由于我们突然的抽汲,两丬机灵的法式窗便在一个震颤与一声撞击中,将绣着白色大丽花的薄棉布像波浪一般地吸了进来,直到门被锁上,它们才将窗帘放开,发出类似欢愉至极的一声叹息。少顷,我踱出房间,走到铸铁栏杆的小阳台上,深吸一口空气,那气味混杂着干枫叶与汽油——残留在那条烟翳泛蓝的晨街上的糟粕。而由于我还体会不到那种日后将为我与妮娜的相会带来无比痛苦的,正在渐渐成长的病态悲怆,我大概也和她一般镇定,一般轻松,就这样陪着她从旅馆前往某个办公室追查她遗失的行李,然后再到她丈夫正在接见他当时那帮佞臣的咖啡馆。

我会避讳那个人,那个法裔匈牙利作家的名字(我在此所提供的部份都已经过彬彬有礼的伪装)……其实我宁可将他撇开不提,只是力不从心——他正从我的笔尖泉涌而出。今天他的名字已很少有人听到。这是好事,因为这证明我当初抗拒他邪恶的魅力是对的,也证明我每次手触他一本本新着时那种背脊发凉令人悚然的感觉是对的。像他那种角色的声誉虽会一时鹊起,但不久就会消沉疲软。而日后历史上对他一生的记载,也终将仅限于两个日期中间那个破折号而已。他瘦削而傲慢,嘴里总有恶毒的双关戏语随时可像蛇舌一般向人叉出抖动,暗褐不明的目中带着怪异的期待眼光。我敢说这个假冒风趣的人对于鼷鼠之类大概有股无可抗拒的引力。他在文字创造上独具一套功夫,因此自豪是个编织辞语的巧匠,而且对此甚至比对作家这个头衔还要看重。但我个人却永远无法了解光凭臆想来著书,或将未曾以某种形式发生过的事付诸笔墨,这到底又好在哪里。还记得我有回不顾他频频颔首鼓励的嘲弄,奋起勇气告诉他如果我是作家的话,会只许在心中存有想象,而将其它交付于记忆,也就是那被落日在身后拉长的我们各人事实的阴影。

在认识此人之前,我对他的书已先有一些认识。他第一部小说在我全力榨取下所获得的美学快感,已逐渐被一股淡淡的嫌恶取代。在他写作生涯的初期,我们或许还能辨识出某些属于人类的景致、某个老花园、某种在他奇异文笔的七彩玻璃下显得熟悉如梦的树木胪列……但随着每本新着问世,那色调就愈趋浓稠,那朱红绛紫也就愈露凶兆,以至今天已无人能够看出那纹章满布而俗艳骇人的玻璃底下到底有些什么景象,甚至就算将它打破,我们战栗的灵魂似乎也只会面对一片漆黑的虚空。但全盛时期的他却又是何等危险,能喷出何等的毒液,能在碰到挑衅时以何等锋锐的鞭子挞笞!他随手抛出的讥讽有如旋风,其过处只剩一片荒地,倾倒的橡树横陈在地,尘土仍在旋舞飞扬,独剩下某位撰写过贬斥书评的不幸作者哀哀而号,在尘土中转成了一个陀螺。

我们初见的时候,他那本《平交道》在巴黎好评如潮。正是所谓的「众星拱月」。而妮娜(她惊人的适应力弥补了她在文化上的匮乏)即使担当不起缪思的大任,也至少扮起了心灵伴侣兼幕后军师的角色,在佛迪南创造的旋涡中亦步亦趋,忠心耿耿分享着他的艺术品味。因为她虽实在不太可能费力读完他的任一本书,却有种神奇的技巧,能在文艺界朋友的行话中,将那些最好的语句都尽收在自己囊中。

我们踏进咖啡馆的时候,一个女子乐团正在演奏。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具竖琴的鸵鸟大腿,反映在一根镶贴镜面的柱上。然后我看到了那张组合桌子(由小桌拼成的大桌),背对着绒布墙面的佛迪南正在那里坐镇场面。剎那间,他的整体神态、他那两只分开的手的位置、和他同桌伙伴一律朝向他的面孔,都以一种丑怪有如噩梦的方式,使我想起了什么东西,却又一时无法完全捕捉。当我后来在回顾中终于想到的时候,这个暗示的比较却远不如他那艺术的本身令人觉得亵渎。他身穿一件高翻领的白毛衣,外套花呢上装。他油亮的头发在太阳穴往后梳拢,香烟的烟雾悬浮在那处上方有如光环。他棱骨分明有如法老王的脸上纹风不动,只有两只洋溢着黯淡满足的眼珠往返逡巡。自从他抛弃了以往消磨日子的老窝,也就是一般天真无知,对蒙帕那斯生活不甚娴熟的人期望能够找到他的那两三个明显去处之后,便秉着怪异的幽默感,开始光顾这丬十足布尔乔亚的馆子〔注8〕。他从这里寻得的残忍乐趣,就来自这可悲的「本店特色」——六位面容憔悴、姿态忸怩、同时(据他评论)对自己那些在音乐中全属赘余的母性胸脯都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士,在拥挤不堪的台上编织着轻柔的和声。每曲奏完,他都会不能自己癫痫发作似地鼓起掌来。女士们已停止对他的掌声致意答谢。而且据我看来,餐馆的老板和常客也已被这掌声引起了不少疑心。但对佛迪南那帮朋友来说,这掌声却是极为有趣的消遣。我还记得这些朋友当中有位艺术家,顶着一颗秃得完美无瑕却可惜稍微削去一角的头,而这头总会被他以各种名目画进他那满是眼睛与吉它的画布里。有位诗人,只要请求,便会为你表演他独门的谐谑妙技,能用五根火柴展现出「亚当堕落」。有位谦卑的商人,常慷慨资助超写实派的冒险事业(也会请大家喝开胃酒),只要你肯让他在角落上印点暗示性的东西,捧捧他所包养的那位女演员。有位钢琴家,光就那张脸而言是很上得了台面,但指下功夫却实在难登大雅。有位刚从莫斯科来,意气风发,但在语言上疲软无能的苏联作家,嘴衔老烟斗,腕戴新手表,对他周遭同伴属于何类人物是彻底而荒谬地一无概念。另外还有几位如今我已记不太清的先生在场,其中两三个无疑曾与妮娜相当亲昵。她是桌上唯一的女士,在那里俯身向前,放情地吮着一根吸管,使柠檬汁的水位以稚气的速度急急下沉,直到最后一滴在咕咕吱吱中下了咽,而她也将吸管用舌推开为止,直到那时,我才攫住了她那双我一直在苦苦追寻的眼眸,但仍为她真能有时间忘掉上午稍早时发生的事而无法释怀。她忘得如此一乾二净,以致与我四目交接时,她只回了一个空泛的、询问的微笑,而只有在进一步的探视之下,她才突然想起我真正期待的是何种的微笑反应。同时,佛迪南正津津有味地招引他的那帮好友(此时女士们都已排开众多家具般的乐器而下台暂休了),叫他们注意餐馆远处角落里一位年长午餐食客的身形。他和许多法国人一样,为了某种原因在西装翻领上别着一小条像是红缎带之类的东西。他的灰胡灰髭拼成了一个泛黄的窝巢,护着他那张正在草率咀嚼的嘴〔注9〕。不知为何,佛迪总能在属于老年的点点滴滴里找到乐趣。

我在巴黎滞留的时间不长,但光是那个星期,便已足以在他和我之间孳生出那种他天生就擅强加于人的虚情假意的友谊。后来还发现我居然对他有点用处:他某个较堪入目的故事由我的公司取得了电影版权,于是他开始对我频频以电报骚扰,乐此不疲。年来,我们偶尔会在某某地方相遇一笑,但只要有他在场,我就从来不曾感到轻松自在。而那天在菲亚塔,知道他就在附近窥伺之后,我也再度生出一股熟悉的沮丧,不过有件事倒使我开朗不少:他最近那部剧作的惨败。

而此刻他正向我俩走来,身穿一件滴水不漏,附有腰带和口袋盖的外衣,肩头斜挂着一部相机,脚上是两重胶底的鞋。他装模作样自以为滑稽地吸吮着一长条月光石般的糖,也就是那菲亚塔的特产。走在他身边的是衣着光鲜,洋娃娃一般,喜气洋洋的西格。这人是个艺术爱好者,也是个完美的傻瓜。我永远找不出佛迪南需要他的理由。我也依然听到妮娜用漫不经心有如呻吟的温柔叹道:「噢,他实在好可爱,西格!」他们来到面前。佛迪南和我打了个精力充沛的招呼,尽可能在我们的握手与拍背中填满热情,但从经验中心知我们无非是在假装这还只是前奏。每次都是这样:每次我们分离而再重逢的时候,都会有在兴奋中接受调音的琴弦为我们提供伴奏,会有愉快的骚动,会有感情纷纷落座的喧噪。但领位员终会将门关上,之后就无人能够进场了。

西格向我抱怨这天气,但我一时间并未领会到他在说些什么。即使菲亚塔这种潮乎乎灰蒙蒙有如温室般的素质能被称为「天气」,那也和可以充当我们话题的事物搭不上边,就像捏握在我手指与拇指间的妮娜那纤细的肘部,或被人掉落的一小片锡箔,在远处鹅卵石铺成的街道当中闪亮。

我们四人继续往前,若隐若现在前方的是某种模糊的采购行动。「老天,瞧那印第安人!」佛迪南突然兴致勃勃地叫了起来,边用肘猛推着我,边指向一张招贴。再往前走到一座喷泉附近,他把棒棒糖送给了一个本地的小孩,一个肤色黝黑,漂亮的颈子上戴着珠圈的女孩。我们停下脚步等他。他蹲下身子,对着她漆黑低垂的睫毛说话。然后他跟了上来,一边咧嘴笑着,一边作了个他专喜欢用来为他的言语添味加料的那种评论。然后他的注意转到纪念品店里陈列的一个不幸对象上,那是一块拙劣模仿着圣乔治山的大理石,底部露出一个隧道,其实是墨水池的开口,还有一个状似铁轨放钢笔的槽。他张着口,发着抖,在充满讽刺的胜利中兴奋莫名,把玩着那个积尘、笨重、完全不负责任的东西,然后也不还价便付了钱,仍然张着口,捧着那怪物走了出来。他就像个身边总要豢养一批驼子与侏儒的帝王,会对不同的丑恶物件生出眷恋。这种着迷所持续的时间,从五分钟到数天不等,也许更久,如果那是个活的东西。

妮娜满怀渴望地谈起了午餐,我便抓住佛迪南与西格进入邮局的机会,急忙将她带开。我至今还在思索她对我而言究竟是有什么意义,这个纤瘦、黝黑、肩膀狭小、「四肢如诗」的女子(引用一位乔模乔样流亡诗人的形容,他是曾望着她背影而大兴柏拉图式之叹的寥寥数人之一),也更无法猜透命运常将我俩凑在一起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巴黎之旅后,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她,然而有天我从办公室回家,却发现她正在和我妻子喝茶,手上套着从陶恩沁恩大街上买来的便宜丝袜(底下的结婚戒指透着闪亮),在检视丝袜的质地〔注10〕。有回有人给我看过一张她的像片,在一本满是秋叶、手套、和风中的高尔夫球场的时尚杂志上。某年圣诞节,她寄来了一张雪景与繁星的风景明信片。在一个里维耶拉的海滩上,被墨镜与红陶肤色掩藏的她,曾几乎逃过我的注意。另一天,我因事造访某个陌生人的家,不巧正碰上他们举行宴会,而曾在衣架上那些异类的稻草人间,瞥见了她的围巾与毛裘大衣。在一家书店里,她曾从她丈夫一本故事集的书页上抬起头来向我颔首招呼,那页讲的是一个戏份不重的少年女仆,却罔顾作者的用意而偷偷混入了妮娜:「她的脸,」他这么写,「不是幅精心描绘的肖像,而是张浑然天成的快照,因此当……他在企图想象的时候,也只能瞥见一些稍纵即逝割离断裂的特征:阳光下她两颧的茸茸轮廓,流转眼眸中染着琥珀光泽的褐色黝暗,双唇抿成一个随时可以转化为热吻的和善微笑。」

她一次次在我生命的边缘匆匆出现,对它基本的正文却毫无影响。在一个夏日上午(该是星期五——因为女仆们正在撒满日光的院中拍打地毯),家人都下乡去了,我正闲赖在床上抽烟,突然听得门铃惊天动地一阵乱响——而她已站在玄关,闯进门来只为了留下(附带地)一支发夹和(主要地)一个贴着旅馆标签的皮箱。一位和善的奥地利男孩在两周之后代她取回了皮箱,而他(根据难以捉摸却又十分确切的症状)也属于我身为成员之一的那个四海一家的协会。偶尔,在谈话当中,她的名字会被人提起,而她便会在一个机缘凑巧的句子中头也不回地奔下楼去。当我路经庇里牛斯山区的时候,曾在她与佛迪南正好暂住的一户人家庄园里停留一周,也永远不会忘记我在那里的第一夜:我是如何苦等,是如何确信无须我明言她也定会潜来我的房间,而她又是如何久候不至,和那滴淌着月光的岩石花园中成千上万蟋蟀在痴醉的深处聒耳鼓噪,那呓语连连的疯癫小溪,和在碎石堆中打猎一天之后的我徘徊挣扎在狂喜的南方疲倦与生猛的渴望之间,渴望着她的潜匿而来,她的低笑,她的粉红脚踝露出在高跟拖鞋的天鹅绒边之上。但那一夜只如此迷妄不息,她却不曾出现。翌日在山间随意漫步的途中,当我告诉她我的等待时,她在惶乱中将两手紧紧拳起,并立刻以迅速的一瞥来测量正在比手划脚的佛和他的朋友是否已经走远。我还记得曾在电话上隔着大半个欧洲和她说话(为了她丈夫的公事),一开始竟未听出她那热切如吠的声音。我也还记得有回梦见过她:梦见我的大女儿跑来跟我说门房这回可碰上了大麻烦——而当我下楼找他的时候,却发现妮娜沉睡在一只皮箱上,那嘴唇苍白、裹着毛织巾帕的头下枕着一卷粗麻布,就像那些悲哀的难民睡在穷乡僻壤的火车站里。而不论在我或她的身上,或是在我俩之间发生了些什么,我们却从来不曾讨论过任何事,正如我们不曾在我俩命运的间歇期中想到过对方一样。因此每逢我们见面,生命的脚步便会立刻改变,它所有的原子会立经重组,而我们也就活在另一种份量较轻,不是用长期的分离而是用那些偶尔的聚首来计量的时光介质中,而一个短暂且该算是轻浮的生命便在这些偶尔的聚首中人为地成了形。但随着每次新的会面,我的忧虑也更趋深重。不——我不曾经验过任何内心的情绪崩溃,没有悲剧的阴影萦绕在我们的纵情欢乐之中,我的婚姻生活丝毫未受影响。而另一方面,她不拘一格的丈夫也能无视她那些漫不经意的恋情,并借着愉快而有用的联系,从中获取过一些利益。我之所以益趋忧虑,是因为某种美妙、精致、而且一去不再的东西遭到了浪费:某种东西被我滥用,被我在急率之中一点一点摘除了它可怜的鲜艳部份,却对它或许不断在以哀哀细语向我献出的那个朴素而真实的核心罔然无顾。我之所以益趋忧虑,是因为长期而观,我已不知如何接受了妮娜的生命、那些谎话、那份徒劳、那生命中的胡言乱语。即使没有任何情绪化的龃龉,我仍感到自己终不免要对自己的存在寻求一个即便非关道德也应属于理性的诠释,而这便意味我得作个选择,选择那个我与妻子、幼女、笃宾犬(一些典雅的花圈、一枚刻着小印章的戒指、一根修长的手杖)一同坐着由人画像的世界,也就是一个快乐、明智、而且善良的世界……或是其它什么?但可有任何实际的机会允许我与妮娜共同生活,过我简直无法想象的生活,因为我知道它必然会被一种激烈难忍的苦痛所穿刺,而它的每个时刻都会知觉到一段过去,有变幻无常的伴侣猬集其中。不,这太荒谬了。更何况,将她绑在她丈夫身上的锁链,难道不是某种比爱情更为强韧的东西——两名囚犯间的那种坚毅友谊?荒谬!但我又该拿你如何是好,妮娜,我又该如何清除在我们似乎了无牵挂却实在也了无希望的相会下逐渐累积下来的悲哀的贮蓄?

菲亚塔这城半旧半新。随处可以见到昔与今相互交织,或是要从纠结中挣脱出来,或是想将对方推倒排开。它们各有各的办法:新来乍到的战术老实——移来几株棕榈,设立些新颖美观的旅行社,在网球场红色的平滑上漆出乳白线条;狡诈的老家伙则埋伏在转角之后,以某条拄着拐杖的小街或不知通向何处的楼梯等等形式匍匐出袭。在走向旅馆的途中,我们路经一栋尚未盖完的白色别墅,里面满地垃圾。它的一面墙上又是那几只相同的大象,它们巨大的童稚膝盖分得极开,坐在庞然俗丽的桶墩上;一匹宽背的骏马上栖息着装束轻巧的女骑师(已经生了一抹铅笔画的小胡子);一个西红柿鼻的小丑在走钢索,手中平衡的伞上装饰着那些一再出现的星星——是对于马戏团员那天堂般的祖国的一个模糊的象征式记忆。在这菲亚塔的里维耶拉地区,潮湿碎石嘎扎作响的方式较为奢华,而大海慵懒的叹息也较为可闻。旅馆的后院里,有个持刀的厨房男孩正在追逐一只奔窜逃命咯咯狂鸣的母鸡。一个擦鞋匠露出无牙的微笑,向我提供他那张古老的宝座。那株法国梧桐树下,停着一辆德国制的摩托车、一辆泥浆班驳的小客车、和一辆黄色长身有如巨型蜣螂的「伊卡鲁斯」(「那是我们的——我是说,西格的,」妮娜说,又再补上一句,「跟我们一起走吧,维克多?」虽然她明知我不能)〔注11〕。一幅天空与树枝的胶彩图画陷在它那鞘翅的亮漆里。我们自己也短暂反映在一个状似炸弹的车灯的金属里,像是电影世界里的瘦长行人走过那凸曲的表面。几步之后,我转首回顾,以一种彷佛近于光学的方式,预见了大约一小时后真正发生的事:他们三个戴着驾驶皮盔钻进车里,微笑着向我挥手,世上的色彩穿过幽灵般透明的他们而鲜明可见,然后他们开动了,退远了,变小了(妮娜最后一次十指俱全的道别)。但其实那车还只是静静停着,平滑无瑕如同一粒完卵,而妮娜也正在我伸出的臂下,踏进一个两侧列着月桂的前庭。我们坐下的时候,可以从窗中看见从另一条路来的佛迪南和西格正在慢慢走近。

我们午餐的阳台上没有别人,除了我先前观察过的那个英国人之外。他面前一只盛着猩红色饮料的玻璃高杯在桌布上映出一个椭圆的反光。我注意到他眼里带着同样布满血丝的欲望,但此刻已与妮娜完全无关。那贪婪的表情不是对着她,而是定在他座位附近那扇大窗的右上角上。

妮娜已把手套从她纤小的手上脱下,正在吃她一向偏嗜却也是她这生最后一次的蚌蚬。佛迪南也在埋头吃饭,我便利用他的饥饿,乘机发动一场谈话,获得了一丝略似能够压制他的感觉。确切点说,我是提起了他最近的失败。他在一段短暂而时髦的宗教转换期间,因为感受上帝恩宠而作出某种暧昧不明的朝圣之旅,结果却成了一场如假包换的丑恶冒险,他将自己呆滞的两眼投向了野蛮的莫斯科。老实说,我向来就讨厌那种自鸣得意的信念,以为只要在馊水桶里加几滴意识流、几句健康的秽语、再撒上一小撮共产主义,就能炼成仙丹,自动产出极为现代的文学。而我至死也要坚持,一旦艺术沾上了政治,就必然会堕落到与任何意识形态垃圾无异的层次。以佛迪南来说,不错,这一切其实都不重要:他那缪思的肌肉异常健壮,更何况他对下层百姓的命运根本漠不关心。但由于一股属于那类的隐约调皮的暗流,他的艺术也就变得更加可憎。除了假充内行的寥寥几个之外,无人看得懂那出戏剧。我没看过,但仍能轻易想象出那细密复杂的克里姆林宫似的黑夜,笼罩着无稽的回环,从中旋绕出他那些充满支离象征的各式转轮。于是,我怀着一丝窃喜,问他是否读过最近有关他的一些批评。

「批评!」他暴喝一声。「高级的批评!一个个油头滑脑、自命不凡的蠢驴,都自以为有资格来跟我指指点点。对我的作品一无所知是他们的福气。碰我的书,得像碰随时会炸的东西一样小心翼翼。批评!他们研究我的书用了各种观点,却没一个是中肯扼要的。就像是个博物学家,在讨论马这物种的时候,却开始唠叨起马鞍或是 V 夫人。」(他提起一位文艺界著名的女主人,那副尊容确实酷似一匹咧嘴而笑的马)「我也要来点那种鸽血,」他继续以同样高昂激烈的声调吩咐侍者,而侍者顺着那根留着长指甲,正唐突无礼地指向英国人面前杯子的手指望去,才终于懂得了他要的是什么。不知怎地,西格提起了茹璧.萝斯那个在乳上绘画鲜花的女人,我们谈话中的轻侮气氛才因此而稍缓〔注12〕。同时,那高大的英国人突然打定了主意,站到一张椅子上,从那里踏上窗台,伸长身子,直到他够得着窗框那个觊觎已久的角落,然后以利落的手法将歇在那里的一只毛茸茸的小蛾收进了一只药盒。

「……倒有点像是佛飞曼的白马,」佛迪南说,指的是他和西格正在讨论的某事〔注13〕。

「今天上午你真是一股马味,」后者用法语回答。

不久他们两人一同起身去打电话。佛迪南对长途电话独有偏好,而且不论距离多远,在必要的时候他都特别能在其中注入一股友善的温暖,以确保那些免费的食宿,譬如此刻。

远处传来音乐的声响——一只小号、一具齐特琴。妮娜和我再度出外闲荡。那个马戏团在抵达菲亚塔之前,显然已经派出了传讯的先遣部队:一场宣传游行正在隆重进行。但我们没能赶上它的头,因为它已上坡转进了一条侧巷:某种马车的镀金车尾正在远去、一个戴着阿拉伯头巾的男子牵了一匹骆驼、四名平凡无奇的印第安人手举告示牌列成一队,他们后面跟着经过特别允许的一位观光客的幼子,身穿水手服,正正经经端坐在一匹小马上。

我们漫步经过一间餐馆,那些桌子此刻几乎都已干了,却仍然空着。侍者正在检查一个可怕的弃婴(我希望他后来终于收养了它),一个荒谬的墨水池玩艺,是佛迪南在路过的时候藏在那栏杆间的。下一个转角,我们被一段老石阶吸引着往上爬去。我目不转睛看着妮娜登阶时那脚步的尖锐角度,她提着裙子,因为其窄小而得作出与正式长度所需的相同姿势。一股熟悉的温暖自她身上散发出来,而与她并肩爬升的我便想起了上一回我们的会面。那是在巴黎的一户人家,有许多人在场,我的好友儒尔.达布想给我一个精致而富美感的恩惠,就碰碰我的衣袖说,「我要让你见见——」把我带到了妮娜面前。她正坐在在一张长沙发的角上,身体折成「Z」字,鞋根边躺着一只烟灰缸。然后,她取下唇间松绿石的长烟嘴,用欢乐而缓慢的语调叫道,「哎哟,居然是你——」而整晚我只觉得心脏就要迸裂,游荡在一群群人之间,拳中握着一只黏答答的杯子,偶尔从远处向她望去(她不曾望过来……),捡拾着片断的谈话,并听到一个男的对另一个说,「有趣,她们那些有棱有骨深色头发的女孩,闻起来都是一个味道,不管用的是什么香水,底下都透着一股烧焦的叶子,」接着便是经常会有的一句琐碎评论,与攀缠在私人回忆上的某个不明主题有关,是寄生在其悲哀中的一种东西。

在阶梯的顶端,我们来到一个粗糙简略类似阳台的地方。从这里可以望见鸽灰色的圣乔治山,一面坡上聚着一撮骨白色的斑点(什么村庄)。烟从一列无法辨识的火车放出,在它弧圆的底部波动起伏。再往下,就在一片凌乱的屋顶之上,看得出一株孤独的柏树,像是水彩画笔上潮湿扭绞的黑色笔头。向右可以窥见一抹大海,灰色中带着粼粼银纹。一把生锈的老钥匙躺在我们脚边,某种电线的端头还挂在紧邻阳台那栋半已崩毁的屋子墙上……我思忖着原先这里是有过生命的,一个人家曾享受过入夜后的清凉,笨拙的孩子曾在灯下为图片着色……我们驻足流连,彷佛是在倾听什么。站在较高处的妮娜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头,绽出微笑,然后小心翼翼,像生怕挤坏了那个微笑似地吻了我。而我便以一种无法承受的力道,将我俩之间从一个类似的吻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又重新活过了一遍(至少如今回顾似乎如此)。然后我说(换去了我们廉价而正式的「您」,代之以这个在环游一周后,各方面都更加丰富的人所再度回归的,那个出人意外地圆足完满而表情十足的「你」),「听着——如果我爱你怎么办?」妮娜给我一瞥,我再把这几个字重复一遍,我想加上……但有个彷佛蝙蝠似的什么东西在她脸上一掠而过,那是个短暂、奇特、几近丑陋的表情,而向来能在完美的单纯中口吐粗言的她竟变得腆腼起来。我也觉得局促不安……「没事,我只是在开玩笑,」我赶紧说,一边轻轻环揽着她的腰身。她手中出现了不知来自何处的扎扎实实一束纤小、深暗、慷慨无私散发芬芳的紫罗兰。在她回到丈夫与汽车旁边之前,我们又在那石垣边多站了一会,而我们的恋情也到了比以往更加无望的地步。但那石头却温暖一如肉体,突然间我明白了自己正在目睹却并未了解的一件事——为何街面上会有一片锡箔烁烁发亮,为何桌布上会有一只玻璃杯的闪光颤动,为何那海会波光潋滟:不知如何,菲亚塔顶上的白色天空,已在浑无所觉中被日光逐渐浸透,此刻已是艳阳普照,而这满溢的白色光辉也愈伸愈广,使其中的一切都已熔解、都已消失、都已逝去,而我正站在穆雷克车站的站台上,手中是份刚买的报纸,它告诉我,我所见的法国梧桐树下那辆黄车,已在菲亚塔城外出了车祸,以全速撞上了某巡回马戏团一部正在开往城里的卡车。这场车祸只让佛迪南和他朋友——那两个百毒不侵的无赖、那两个命运的火蜥蜴、那两个鸿福齐天的蛇精——在鳞片上略受了一点局部而暂时的轻伤。而妮娜虽曾对他们作过长期而忠实的仿效,却毕竟终只是个凡身〔注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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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本篇原著为俄文,标题《Vesna v Fial'te》,于 1938 年以笔名 V. Sirin 刊于巴黎俄国流亡人士杂志《当代年鉴》(Sovremennye Zapiski)。后收入巴黎俄国年鉴出版社(Russkiya Zapiski)之《眼:小说与十二篇俄文故事》(Soglyadatay,1938)及纽约契诃夫出版社(Chekhov Publishing House)之《菲亚塔之春:俄文故事十四篇》(Vesna v Fial'te I drugie rasskazi)(1956)。后由作者与 Peter Pertzov 合译为英文,以《Spring in Fialta》之题发表于《Harper's Bazzar》杂志。1958 年收入短篇小说集《纳博考夫十三篇》(Nabokov's Dozen: A Collection of Thirteen Stories)。

〔注2〕把「merry-go-round」(旋转木马)中的「merry」(欢乐)改成「sorry」(悲哀),就成了「悲哀无趣的旋转木马」(sorry-go-round)。

〔注3〕达尔马希亚(Dalmatia)是南斯拉夫西南部亚德里亚海边之地区。「达尔马希亚人」(Dalmatian)一字,亦可指以此地为名,生性具神经质,喜欢窜动的犬种(大麦町犬、斑点犬)。

〔注4〕「Au fond」是法语的「基本上」。

〔注5〕「库克」(Cook's)是指现代旅游业始祖 Thomas Cook(1808-1892)所创之旅行社。

〔注6〕「陶赫尼茨」(Tauchnitz):德国出版社,以其「英美作家丛书」(Collection of British and American Authors)系列之英文书驰名欧陆。

〔注7〕这两句法文歌词为:「On dit que tu te maries, / tu sais que j'en vais mourir」。曲名不详,亦见于法国作家 Alphonse Daudet(1840-1897)的《Fromont jeune et Risler》(1874)一书。

〔注8〕蒙帕那斯(Montparnasse)是巴黎一区,位于 Seine 河左岸。1910 至1940 年间,巴黎的艺术中心逐渐由 Montmartre 区转移至此,使其餐馆咖啡馆内,猬集了文艺界的一时之选。

〔注9〕这是法国「荣誉勋章」(Légion d'Honneur)的标志。

〔注10〕Tauentzienstrasse 是柏林的一条大街。

〔注11〕Icarus 是希腊神话中被神囚于孤岛的少年,借着父亲 Daedalus 巧手所制的蜡翼飞逃,但在拔升的狂喜中忘了父亲警告,愈飞愈高,终因蜡翼被阳光融化而坠海亡身。法人 Gabriel Voisin 在两次大战间所产制的豪华轿车,引擎盖上即以一小尊 Icarus 雕像为识。

〔注12〕「鸽血」(pigeon's blood)是红宝石的俗称之一,亦即下文所提到那位女士之名(Ruby)。女士姓「蔷薇」(Rose),不知是否即其乳上所绘的花。

〔注13〕Philips Wouwerman(1619-1668):荷兰巴洛克时期画家,画中常见白色骏马,譬如其名画《白马》(White Horse)。

〔注14〕火蜥蜴(salamander)在传说中能不受火的伤害;蛇精(basilisk)或是蛇或是龙,其嘶声在传说中可以驱走其它蛇类,其气息其形貌都有致命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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