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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剔红》之三

luyued 发布于 2011-04-28 22:54   浏览 N 次  
原文地址:《剔红》之三作者:计文君

江天一直没音讯,秋染忍到了入夜,还是打了他的手机——关机。秋染失望地丢了手机在房里,小娴叫她吃药。她刚走到堂屋门口,听见自己的电话在房里响,忙又奔了过去——却是江天的助理小常,秋染心一下跳快了。

中午江天给小常打了电话,他刚从新闻出版局出来,说下午去单位,可是江天下午并没有出现在单位,小常到处找他不到,急得两眼冒火——小常问秋染有没有江天的消息。

秋染被小常问出了一身冷汗。

秋染追问小常详细情况。小常是江天用出来的人,嘴紧得很,嗯啊的不肯明说,匆忙说声打扰秋老师了,就挂了电话。秋染立刻打给崔琳。

中午将近一点钟时,崔琳还打通了江天的电话,他在电话里笑骂,那帮巴妈养的婊子儿,这回可称心如意了!“说到底不就是钱嘛——罚光了再挣,他那人不会想不开——”崔琳猛一顿,焦急地叫了声,“坏了!他不会跟那帮婊子儿算账去了吧?”崔琳说出来,忙不迭地又说,“不会不会——”

说是这么说,可崔琳的声音不无担心。秋染接着开始神经质地不停拨打着江天的手机,反复听那个被电脑控制的平静冷淡的女人声音说,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们将用短信方式通知机主……小娴见她半天不出来,进来看时却是一惊。秋染自己朝镜子里看,脸色惨白,额头全是密密的汗珠,她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冷,丝毫没感到到自己一直在出虚汗。

秋染被小娴强拉到堂屋里吃了药,手里还握着手机,小娴大概知道劝也没用,让她留在书房上网,自己去伺候母亲睡前洗漱。秋染在网上找到了一堆关于那本惹麻烦书的消息——这书不过是个由头,要整天一书局罢了。整人被整,江湖恩怨由来已久,说不得江天是,也说不得人家非——江天过五关斩六将叱咤了这些年,如今不过是失荆州走麦城……以秋染知道的江天素日行事判断,他多半不会意气用事,只是秋染对自己的判断,此刻也不知道有几分把握了,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不可能的……

秋染正心烦意乱,突然听到有人砰砰地敲院门,小娴似乎忙着,应了声没出来,秋染就去开了院门,门外竟然站着余萍,咯咯笑着拥抱秋染,喷薄的酒气混着浓烈的香水,把秋染呛得咳嗽了起来。

余萍进了院子,走到葡萄架下,一下把自己扔进了藤椅里。小娴陪着洗过澡的母亲出来,秋染只看到小娴母亲的侧影,披着湿湿的长发,快步进自己屋里去了。小娴过了一会儿才从母亲屋里出来,过来对余萍说:“你这会儿跑来做什么?”

余萍笑着拉小娴的胳膊,说跑来给小娴做媒——钧州党史办副主任,退休有几年了,老伴儿因病去世了,“……人家在公务员小区有一套大房子,人特别实在,难得呢——不为别的,就为赶快从这破房子里搬出去,也值啊!”

小娴推掉她的手,“你先把自己嫁出去,再来管我!”

秋染问了才知道,余萍离婚也有七八年了,有一个儿子,一直养在姥姥家。秋染听了心里一叹,多少原宥了余萍的轻狂无状。就秋染的熟人中,像这样跟她年纪相仿的单身女人,远的近的,剩下的离婚的,数数只怕有一打,仿佛一场无声无息暗自在女人间传播的瘟疫,染上了,就跟心心念念的质朴温暖的婚姻隔绝了,嘴里苦身上冷,穿得再光鲜,衣缝里还是朝外丝丝透着恓惶的寒气。

小娴却连那点儿光鲜也没有——秋染心疼地看小娴了一眼——芝兰一样的人儿,还要听这样的疯话!

余萍的头在藤椅背上滚来滚去,“还想着罗鑫呢?我告诉你,罗鑫那样的老公,最不能要了——我就不要……”

小娴对秋染说:“她醉了——我沏点儿茶去。”

余萍坐直了,冲小娴的背影喊:“我知道你不愿意我来——你走吧,不用搭理我,我来是跟秋染说话……”她隔着茶几拉着秋染,“我真是来找你的——我还以为你在酒店房间呢,打电话过去没人接——出来到酒店门口,可巧碰上那个崔琳,才知道你在林小娴这儿……”

秋染有些烦躁,余萍的手又在出汗,秋染不悦地把胳膊挣了出来,在裙褶上悄悄抹了一下。余萍并没察觉,笑着靠在藤椅背上,歪着脸对秋染说,“林小娴不喜欢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罗鑫——上学时,罗鑫本来是跟我好的,我不要他了,才有林小娴的戏——可惜,还是悲剧……”

小娴沏了茶端过来,放下就走了。余萍与小娴还有这层尴尬关系,倒验证了自己昨夜的判断——秋染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复杂混乱得不可理喻。

余萍的酒没有十分也有八分,话重复啰嗦,讲来讲去,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男生或者男人如何为她神魂颠倒。秋染漫不经心地听着,手机还握在手里,她神经质地一次又一次把陷入屏保的手机摁亮,无望地一次有一次拨着江天的电话。

余萍的追忆似水年华被蚊子打扰得进行不下去了,她啪啪地拍打着小腿和胳膊,还是被叮出了不少疙瘩,秋染的裙子长,好些,可也不停地摩挲双臂,最后余萍站起来,说干脆秋染跟她回迎宾馆住吧,她来安排——林小娴这儿住着太难过了!秋染忙不迭地谢绝了她的好意,余萍啪地又打了自己胳膊一下,说明天她来接秋染去咖啡厅再聊——秋染啊啊地应着,送她出门。

余萍走的时候,林小娴没有出来。

秋染上好院门,她见小娴方才进了堂屋,堂屋的里屋是书房。秋染推开书房的门,小娴戴着耳机在跟人视频聊天,电脑屏幕上不是小娴的女儿丫丫,而是一个有着细长鼻梁和大黑眼睛的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画面不是很流畅,那女孩子悲伤的表情在电脑屏幕上凝固了瞬间,一颗眼泪戏剧性地停留在下眼睑处,画面动了,她低下头去,小娴跟她在用英文交谈。

秋染回避地踱到了外屋,立在那儿看鸡血红瓶子上的釉色纹路,过了一会儿,小娴出来了,“她走了?”

秋染拿手划着观音瓶肚说:“看来我对你,知道的实在有限……”

小娴说:“是说余萍吗?没意思的事儿,说了更没意思了,倒不是故意瞒着你——刚才你看见的那个女孩儿,苏茜,罗鑫现在的同居女友……”

秋染颇为意外地抬头,小娴笑了笑,说苏茜跟罗鑫同居有一年了,因为丫丫过去跟他们一起生活,小娴对苏茜的示好也报以善意,谈过几次后,苏茜竟开始对小娴倾心诉说了——小娴本就是个罕见的倾听者。只是苏茜诉说的对罗鑫无从把握的痛苦,小娴着实爱莫能助。这只怕也是一种普遍的痛苦——谁对谁又真有把握呢?

灯下的小娴,嘴边浮着浅笑——她无意苛责罗鑫,他也不是存心恶毒的骗子,罗鑫不过是人在这个复杂世界上的常态——不是他心口不一,就算他以口问心,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他那颗心与这个复杂的世界,已经是同质同构的了,说来苛求单纯真实生命联系的小娴,倒是这个世界里的异端……

小娴低头,有些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比起他的虚与委蛇,罗鑫的“诚实”更让人不好承受。在他们的婚姻中,罗鑫面对小娴,总是坦白的——过去经历的创伤,当下面对的诱惑——喋喋地说着,手在小娴睡衣里游走,然后又在喋喋的诉说中做爱——他们的婚床被罗鑫的诉说弄得有些拥挤,闭上眼感觉床上玉体横陈的似乎不只小娴自己一个……

一道闪电划过秋染的意识——如果罗鑫有向小娴倾诉艳遇的癖好,那么小娴很可能知道那个夜晚……秋染感到一股刀锋一样的冷劈开了后背,她身子下意识晃了一下,眼眶里忽的充满了滚烫的液体,脸颊也跟着烫起来。

小娴也沉默了一会儿,起身笑道:“我也不卸核桃车了,该睡了。”

秋染站起来,一低头,眼里的泪液竟滚出了眼睑,她抹去时,恍惚想起方才凝固在电脑屏幕上苏茜的泪眼。世界的的另一面,还被今天早上的阳光照着的遥远地方,一个陌生女人的眼泪,穿破时间空间,落到了世界的这一面,落进了今天夜里灯下她的眼中。泪滴映出整个繁复的世界,一个纠结缠绕的葛藤球,无从阐释,无法理解,缠陷在其中的无数彼此相望却永生隔绝的个体,也无从解脱……

小娴的汤药里有几味是安神的,满腹心事的秋染倒也沉沉睡了一夜。天亮时,就听到小娴在院子里敲她窗子。秋染起来,纠纠缠缠的那些乱梦,也就忘了,只是有些怕见小娴似的。梳洗整理过,小娴拿了把大扫帚给秋染,让她扫院子——除了自家的小院,连带外面前后院都要扫一遍。

秋染一笑,就去扫院子了。从后院扫到了过厅屋,呆立在隔扇墙前,想江天昨天那用力的一拥,好端端他说什么生离死别……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崔琳的电话,小娴忙接了起来。

不是什么好消息,可也不是最坏的消息——江天常打交道的一个文化口的大人物出事儿了,牵涉到不少人,江天只怕也在里头——崔琳得到的也不是确切消息,但她想,这应该是最大的一种可能了。崔琳接着说她今天要回去了,一周后来实地拍摄那期关于貂蝉文化节的特别节目,问秋染要不要一起走。

秋染犹豫了一下——那点儿怕见小娴的难堪又浮了出来,秋染瞬间决定离开钧州。挂了电话,秋染心忽忽悠悠地定不下来,想着江天——像断线风筝一样飞得看不见的江天,不知道命运究竟会如何——又想想自己,跟崔琳回去,不过是回到自己那个满是树叶子的寒巢里去缩着……

秋染三下两下扫完了院子,拿着扫把回到小院,小娴正在厨房给她煎二和药,秋染进去了,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对小娴说自己马上要离开。小娴拉她去吃早饭了。吃完饭又收拾的当儿,药煎好了,小娴滤进碗里,把药渣倒进了垃圾桶。秋染问小娴都是些什么药,小娴说了,秋染说虽然不认得茯苓白芍牡丹皮,只是想着那些名字,就觉得那堆湿漉漉的药渣也美丽起来。小娴听她对药渣抒情,笑起来,“还记得你怎么说那几根孔雀毛吗?”

秋染笑了。那是小娴第一次去秋染家,他们一家三代还挤在两间临街房里。秋染的床上摞着弟弟的床,床里的墙上她糊了雪白的挂历纸,床头那块儿钉着一块海蓝色的手帕,手帕后面插着几根孔雀毛。秋染对小娴说,她睡觉时看着那片海蓝色上的孔雀毛,那个在《一千零一夜》里讲故事的阿拉伯女子会进到她梦里去……被记忆遮蔽了的日子带着温热忽的朝秋染扑过来,秋染还在笑,笑得酸涩而疼痛——那个在晦暗肮脏的现实中还有瑰丽幻梦的她,去哪儿了?

等着那碗药凉的空儿,秋染还是说了要走。小娴半天没说话,纤细的手指摸摸碗的温度,把药端给秋染,秋染闭着气喝下去,又忙用温水漱口。

小娴笑道:“这药不苦,犯不上那么副表情。”她从秋染手里接过碗,拿到水龙头下冲,背对着秋染,说:“是因为昨晚我说那些话——你才突然要走的吧?”

秋染的头顶落了一捧雪,冰冷发麻,一时不敢仔细想小娴究竟指的是什么。小娴把碗收进碗柜,转身,目光却落在秋染背后的纱窗门上,厨房里光线不强,小娴的眼睛却眯着,像被强光刺激到了似的,眼皮有些哆嗦,半天才说:“你也太小心眼儿了——我也不是故意瞒你那些事儿,就是觉得说了没意思……”

秋染感觉头顶那捧雪开始融化,冰凉的水沿脊背流下来,手指尖儿都被激得微微发麻——小娴在说什么?小娴要说什么?——什么都不必说了……秋染眼睛里噙了一点儿泪,恍然一笑,“我本来就小心眼儿,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小娴垂下眼睛,笑了,朝秋染伸过来手,“出去吧,厨房热。”

秋染没有离开。

秋染留下,被小娴使唤着干活。秋染那一个人的家,家务都是小时工来做的,在这里倒甘心替小娴抹桌扫地提水浇花晾药材,还到店里帮忙站柜台。也许是累了,午后秋染倒是一觉黑甜,被余萍的电话吵醒的。余萍真的约秋染去咖啡厅聊天,秋染对她的艳史没兴趣,找了借口推辞没去。黄昏时,秋染与小娴,像十几年前一样,一起慢慢散步到城墙上去。

秋染的目光穿过透明的时间,还能看见当年西关大街容不下的两个畸零人儿一起走,各自怀着剑拔弩张的心事——年轻的她们,背靠背地互相支撑着,陷在自我和世界的鏖战中。绵延的时间将战争拖向了和解,只是她们各自达成的和解截然相反——小娴与她的内心和解了,放逐了世界;而秋染,她与世界和解了,放逐了内心……她们各自领受着自己生命的欠然,可她们后背上永远有对方给予的温度——这种与生命感觉相依偎的单纯而真实的联系,细微轻盈得几乎不占据她们各自日常生活的时间和空间,但却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不容污染……

站在城墙上,黄昏的风缓得像拖着一匹无形的丝绸,小娴似乎也被秋染无声隐秘的激动心绪感染了,挽了她的胳膊,低声说:“能把你留下来,真好!”

秋染也觉得真好,她仰起脸去感受那风——她的身体,久违了真实的气温。

秋染的身体被那真实的气温唤醒了。清晨的带着露水和花气的凉,正午灼灼的明亮的热,午后的灰扑扑带尘土味儿的温,泼了水在院子里,黄昏的雾霭升起来,那热落潮似的退去了,偶尔还翻个浪花,吐出点儿腥甜的植物气味,夜气是一点一点从脚下的土地里生出来的,夜风勾连了天地,慢慢也浸润成了无形的水,在人身上流过……

如此过了两日,秋染有种奇怪的感觉,只觉得体内四经八脉都舒展起来,以前越睡越是冷硬酸沉的身子,柔和温暖了——她体会到了真正的醒来。

真正的醒来自真正的睡——秋染从未睡得这样饱足,将去的睡意缠绵地抱了抱她温软的身体,倏地就散了,脑子里灌满了清冽的晨风,像夏日花木一样汁液充沛的肢体伸展出去,轻盈而有弹性,她在枕上微笑了——没有缘故的愉悦,只因为一夜好睡。

秋染一跃而起,抓起衣服穿上,拉开房门,合欢的气味跟着晨风进来了,一起进来的还有院子里低低的吟唱声,听不清楚是什么,隔着竹帘看见小娴母亲的背影——她仿佛在做瑜伽一样,极慢而优美地将手臂弯曲,拢向怀里,头向后仰,一条大辫子垂下去辫梢几乎扫到了裙子边,慢慢转身……秋染怕惊到她,就只在帘后站着,没出去。

小娴拎着马桶从院门进来,小娴母亲结束了自己的舞蹈,走回房间,关上了门。小娴过来,冲帘子里的秋染说:“今天不用叫,自己醒了?”

秋染掀帘子出来,冲小娴一笑。秋染也去倒自己的马桶,并且刷干净拎回来了,然后洗漱,又很自觉地扫院子去了。

吃完早饭,秋染回房,听得放在梳妆台上的手机嘀地一声,提示有未接电话。秋染拿起来看,是余萍的,昨夜十一点多打的——秋染本欲不理,想想还是回了过去。果然,余萍反倒问秋染一大早什么事。秋染说了,余萍笑起来,喝多了喝多了,找时间再聊吧——赶着上班,正开着车呢。

秋染挂了电话,也就把余萍撇开了,自己默默盯着电话半晌,忍不住还是打了江天的电话,依旧是关机。

秋染在心里叹了口气,拿着手机从房间里出来,小娴正要到前面店里去,秋染也跟了过去。走到过厅屋的时候,秋染决定跟小娴说说江天和自己的故事。

五天没有消息的江天,终于打来了电话——不过他没打给秋染,而是打给了林小娴。

秋染不知道江天什么时候记下了小娴的电话号码,小娴接电话的时候,她刚刚把自己的药滤好端出来,放在葡萄架下的茶几上。小娴立在堂屋门口接电话,秋染起初没在意,坐在藤椅上,看着不远处的木槿,次第又开出了新花。

小娴的说话声音素来不高,可还是有一两句传进了秋染的耳朵,从内容上秋染听出了对方是谁。秋染吁出口气,搓热了双手,拿掌心焐在胃脘上——小娴嘱咐她没事儿常这样做。这动作倒有几分扪心自问的意思——秋染能感到手掌下砰然跳动的心脏,她到底不是澄澈平静心如止水的林小娴,想起江天,满脑子满心,依旧是庐山云雾浙江潮……

小娴走了过来,微笑着把电话递给秋染。

江天在电话那端喂了一声,秋染应了一声。江天说:“林大夫到底不肯帮忙,我只好再想办法了——你好吗?”

秋染应了声好。江天沉默了一会儿,说:“打一次就知道关机了,怎么还不停地打?傻不傻呀你?”

秋染没接这话,只问他事情的究竟,江天大概说了,崔琳得到的消息基本正确,只是江天跟那案子牵涉不深,交代清楚也就出来了——送钱的比起收钱的,总还是容易得到原谅的。天一书局停业整顿,江天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策划中那本“玉女心经”,也要想办法继续推进。

秋染听完,说:“你没事儿就好——小娴等我呢,我们今天要出去。”

十一

小娴带秋染去了一家西郊外很远的老年公寓,罗鑫的奶奶住在那里。小娴大概半个月来一次,除了看罗奶奶,小娴还给那里一些患慢性病的老人做针灸埋线。因为太远,小娴不能天天来扎针,在穴位埋线效力久一些。小娴还带了不少药和吃的,老人们见了她,很是雀跃。

把衰老集中在一起,竟是如此残酷的一种景象。秋染在那些老人中间产生一种很荒谬的罪孽感——只因为自己还年轻。秋染不自觉地躲避着老人们的目光,她甚至都不敢大口呼吸,仿佛那空气里都有衰老的因子,吸多了进去,自己的身体发肤瞬间枯槁……秋染也认识的罗奶奶,没想到老太太记她记得更清楚,连秋染在她家吃过一次新出锅的热馒头都还记得,说了会儿话,小娴要去医务室诊脉针灸了,罗奶奶很骄傲拄着拐站在走廊里叫,小娴来了,秋染满耳就听见人叫小娴小娴——秋染趁小娴被人围着,就溜到外面去了。

老年公寓的院墙外种了很多松柏,成群的小粉蝶雪片似的飞起飞落,秋染放眼一看,心里咯噔一下——两排密植的松柏间有条煤渣铺的小路,一角花圈从路对面的松柏间露出来,再看是个卖香烛奠品的摊子。秋染紧走两步,她辨识出了方位——这家老年公寓竟然就在钧州依凤岭公墓的背后。秋染每次来扫墓都是从正门进的,正门在另一条公路上,与火葬场和殡仪馆相对。

秋染是正面撞上自己始终不肯正视的东西——衰老与死亡,她立刻本能地逃避地扭开了头——不能想,也不敢想——母亲去世快六年了,秋染始终没有在内心接受母亲死了这个事实——她唯一应对的方法就是不想,甚至年年清明站在母亲的墓前,都不想——麻木地机械地烧纸钱,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为谁做——这是跟母亲和秋染都没有关系的一件事,因为父亲弟弟需要她来做这件事,她就做了——如果可以,她不会做的。母亲不在那个墓穴里,她还在秋染的心里,只是秋染还没有力量去应对这件事——秋染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理解和接受死亡——母亲的死亡,还有死亡本身。

这是个巨大的问题,被这样的问题压着是不能生活的,所以秋染就背过脸去,不看这个问题。可她知道它像阴云似的一直压在那儿,没有重量的一种压迫。秋染回到老年公寓院里,守着花坛里几株举着沉甸甸花盘的葵花,呆呆地出神——小娴背对着世界,她却敢这样直接拿眼睛去看徘徊在世界边缘的衰老和死亡……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小娴出来了,两个人一起回去。回去那趟公交车却要到公墓正门那条路上去等,秋染跟着小娴,穿过那条煤渣小路,沿着公墓的围墙走了半天,看见了对面的公交车站牌。过马路,经过殡仪馆门口,秋染一直拉着小娴的胳膊,四五辆车开来停下,秋染和小娴很自觉地靠后站下,最后那辆商务车的车门拉开,先下来那人转身从车里人手中接出一幅遗照,秋染无意间看了一眼——在黑纱环绕的镜框里微笑的竟是余萍。

两天前的夜里,余萍死在她办公室的小套间里。小套间装得跟酒店的单人间一样,余萍平时在那儿午休,有事不能回家时,也会住在那儿。她的尸体是第二天上午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发现的。公安局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尸检结果证明她死于过量的安眠药,体内有大量酒精,没有留下遗书。

那天在殡仪馆碰到的两位女同学告诉了秋染和小娴详细情况。即使在那样的地方,两位女同学还是拉着秋染惊喜地又叫又抱,一个说起在电视上看到了她,这么多年都没有变化——她们都老得不能看了!另一个说她读高中的侄女特别喜欢秋染的小说,她说秋染是她的同学,侄女还只不信。秋染瞬间陷入了恍惚——即使是梦,也是荒诞得无法想象的怪梦!

秋染半天才弄清楚,余萍就死在跟她通电话的那天夜里,早上她还一切正常,正忙着开车上班,夜里就死了——那天发生了什么?提到余萍,两个女同学与秋染久别重逢的兴奋一下降温了,一声接一声地叹息,困惑,伤感——没人知道因为什么事儿!有人说是抑郁症,她可不像——豁豁剌剌的一个人,爱说爱闹,日子比她们不知道好过多少,开着几十万的车,怎么会出这种事?!太可惜了——咋就不想想爹妈孩子——还没敢让孩子知道!孩子他爸来了——就那个穿浅蓝衬衣的……接下去,自然是一些对余萍死因的猜度——无非男女之间那点儿事儿,不过余萍留下的猜想空间更大而已,猜不透,还有“抑郁症”这个万能选项……

秋染和林小娴都没有说话——说什么呢?的确也说不出什么,秋染怔怔地落了几滴眼泪。回去的路上,秋染和小娴一直紧紧拉着对方的手。

余萍的追悼会上,迎宾馆的领导在致悼词,秋染什么也没有听见,耳边只有余萍咯咯的醉笑声……秋染和小娴跟随人群走出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厅外台阶上站着戴墨镜的江天。秋染本来一直撑着,看见他忽然哭了出来,江天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江天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转化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秋染似乎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虽然心里依旧悲欣莫辨前途未卜。

江天开车,载秋染小娴回去。途径迎宾馆,看到大红的充气拱门搭在宾馆门前,貂蝉文化节次日开幕。江天说,他此来钧州,是给崔琳的“论衡”特别节目“钧州与貂蝉文化论坛”做嘉宾的——他主动要求的,江天觉得应该在电视上及时出现一下,以正视听。他们今天入住迎宾馆,听说了余萍的事,江天就赶了过来。他赶来,只是站在门外——秋染看着江天,在心里叹了口气。

江天把她们送回西关大街,小娴下车后,秋染也跟着下去,江天叫了声秋染——秋染回头,江天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点点头,开车走了。

小娴去了店里,秋染回到小院,并没进屋,只坐在院里的藤椅上,感觉却似站在悬崖边——头晕,心慌,手脚发麻,一身一身地出虚汗,胸口却似抱了块冰一样,又沉又冷……

院门一响,小娴却又回来了,“趁你还在,帮我收拾一下书房吧。”

小娴似乎有意把秋染这个义务工使唤个够,真的拉着她把个偌大的书房仔仔细细给打扫清理了一遍。说来也怪,爬上爬下地搬书掸灰归类摆放,擦洗书柜桌椅各种摆设,干了一身汗出来,心里郁结的那个又沉又冷的疙瘩,倒散开了。

书房里被掸起的灰尘里有股特别的气味,秋染想起来了,倒像小娴泡给她喝的岩茶的香气——果真翰墨有香,古旧,绵密,欲语还休的缄默里,藏着密密麻麻的注——注着墙上那几句因为烂熟而变得无从着落的套话: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从那横轴的落款上看,是小娴外祖父写的。小娴掬了一捧卷轴在书桌上,小心掸去灰尘,秋染展开两幅,都是用工整的柳字写的对子,笔迹一样,娟秀里透着稚气,也未见特别的好处,看写的那句子: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小娴说:“这是我妈上学时练的字,姥爷一直收着,还给她装裱了……”

窗子开着,有阳光照进来,光线所及之处,仿佛有烟雾盘绕那光柱升腾一般,光照不到的地方,暗沉沉的空气竟是潭水,秋染感到一股气息潮水般从幽暗之中涌过来,浩浩汤汤,无从辨析,无从收拾,竟从她身上卷过,扑到窗外去了……小娴低头卷着手里的字幅,额前几丝散发似被风扬起,窗下种的腊梅,此时生满丰腴的绿叶,斜着伸一枝上了窗台,那枝子却纹丝不动……。

十二

约好了明天秋染和江天一起走。

简单吃了午饭,小娴催秋染去歇歇。秋染靠着枕头朦胧一会儿,心里似有牵挂,猛地醒了,就起来了。院子里静得很,蝉声很远,那只玳瑁猫蜷在堂屋台阶上睡觉,被秋染开门的声音惊到了,藏在怀里的脑袋猛地抬了起来,看看无事,探爪拱背地伸了个懒腰,挪了挪地方,又把头尾都蜷进怀里睡觉了。

院子有浓郁的药气,小娴从厨房里出来,秋染问她这时候煎的什么药,小娴说:“给你做点儿膏方,带回去,再吃一段时间——让我把一下脉。”

秋染跟她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坐了,小娴把完脉,笑着说:“亏得我想到了,让你干了半天活,不然上午那番七情纠缠,我几天的功夫就白费了。”

秋染被小娴说得竟有些羞惭,笑了一下,小娴看着她,“我姥姥以前说我,心冷口冷,牛心左性的——想来,她说的不错,难为你,肯担待我。”

秋染察觉到小娴话后面的伤感,推她的手,“说什么呢?”

小娴笑了笑,“不管哪个年代的人,都难逃要为自己的时代受苦,也难逃会被自己的时代伤害……”小娴顿了一下,“受得了就忍着,受不了就要逃——妈妈就逃到她的病里去了——我也在逃——有时候想想,自己所谓爱惜心性的说法,也许是怯懦的托辞……”

小娴想了想,笑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两样——跑到地球那边转了一圈,又逃回这个小院子里来了。别人看我,是个事业、爱情、婚姻全面失败的可怜虫,我是算过得失的,所以宁肯这样——你不一样,你不会逃的——想要的东西那么多——想要就要吧,只是别让它们伤你太深,别太委屈了自己的心。我有时候觉得我们这个时代比起姥姥姥爷、妈妈他们经历的时代更说不清——你被伤害了,都不知道被什么伤害了——就是死了,也不知道死在谁的手里,为什么死了……”

一贯平和的小娴,竟然说出一番如此沉郁的话来,秋染只觉得心酸,却说不出什么。小娴笑了一下,“不该说这个的——你那么聪明,本也不用说。”小娴说着起身,去厨房看药了。蒸腾的药气,意味深长地在无风的午后院内盘旋。

晚上在灯下收拾行李,江天打来电话,也没什么事儿,他在迎宾馆房间里,明天录完节目,就走吧。秋染应了声,本就说好的,他是没话找话。秋染也明白,崔琳来了,江天有些怕她多心……说了几句淡话,就挂了电话。秋染握着电话,想起下午小娴说,想要就要吧,只是别让它们伤你太深……

秋染正发呆,小娴拿着块棉布进来,“那盒子用这个包上放在箱子里。”

秋染回过神来,看着梳妆台上的剔红漆盒,说:“还是你放着吧——或者我们找人鉴定一下,真要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呢?”

小娴笑起来,“我还知道它值多少钱。找不见的那些年,姥姥说起它,满口满心的喜欢,姥姥又说人之爱物,也关乎运数,她喜欢剔红漆盒,喜欢工笔牡丹,到底还是活到了昌明隆盛的年月,那花开盛世的牡丹还在,怎么那盒子倒不见了呢?”小娴拿手指触摸着盒子上肥厚的牡丹花叶,“可真是富丽——髹漆据说有上百道,半干的时候刻下去,这么精致繁密的缠枝花叶,得费多少心力——只是我不喜欢,就连‘剔红’这两个字我也不喜欢,让人觉得疼痛——”

“要成器,疼痛总在所难免——”秋染走了过来。

小娴笑着说:“所以送给你呀——你成器,我不成器!”

秋染也笑了。小娴包起漆盒,“刘老师给我讲过,拿刻刀在石头、木头这样的硬东西上刻叫雕,这东西是在胎上的漆半干柔软的状态下动刀的,所以叫做剔——什么样的心性,产生了这样的工艺?这端凝华艳的纹路,分明竟是惨烈的伤口……”她把盒子递给秋染,“我看着它不由自主地会想起很多人很多事——偏都是不愿意想的!帮帮忙,拿走吧。”

秋染接过盒子,“这么说我就安心拿了——其实我想要你另一件东西——那幅有马有湖水树林的画,还记得吗?”

小娴说:“亏你还记得——我找找吧,只怕找不到了。”

从钧州回来的路上,江天一边开着车,一边对坐在他身边的秋染说:“找个时间,跟我回一趟武汉吧!”

和江天的父母家人一起过了仲秋节回来,两个人去商场买东西,秋染拉起样品床上的一套大红玫瑰纹的床罩,问江天,怎么样?

江天说:“一般吧。”

秋染看着江天,到了嘴边的问话,到底还是给咽回去了——能问什么呢?又能问出来什么呢?她丢手去看别的东西了。

还是跟以前不一样了,至少跟亲近朋友聚会时,江天能揽着秋染走进房间。崔琳无限感慨地笑道:“真是患难见真情啊!”

秋染一笑,没说话。崔琳看着她,忽然说:“怎么在钧州住了几天,你笑起来都有些像林小娴了?”

旁边有人问林小娴是谁,崔琳就说:“一个当代资深美女版陶渊明——大佬捧了十八斗米过去,人家也不肯弯弯腰……”

崔琳又拿出那副讲惯怪力乱神的腔调讲起了林小娴,秋染也奇怪自己竟没生气——小娴的药治了她的藏寒,竟还真能让她心气平和,不上火了。秋染扭头看着窗外,她忽然有些想小娴了……

崔琳的话说到最后,是小娴需要心理治疗——她如此过分的避世,无疑是病态,是心理创伤后的应激综合症,崔琳好心提醒秋染,作为朋友,不该纵容她的逃避,而应该提供更积极的帮助……

秋染微微一笑,说:“你说得对,小娴是病态,不治疗只怕也该喝醉了搂着别人大哭了!”

崔琳被噎了一下,没接话,江天眉毛一挑,笑了——秋染自己也察觉了,方才这句话,活脱就是小娴的口吻。

饭后散的时候,崔琳递过来两张装帧华美的戏票——京剧院的新戏《倾城之恋》国庆期间首演,她笑道:“去看看吧,听说不错……”

秋染感觉崔琳那笑里藏了隐秘的嘲讽。江天的手揽住了秋染的腰,给大家挥手告别。秋染手里捏着那两张戏票,靠着江天朝停车场走去,一路都没说话。

江天没话找话地敲着那两张戏票,“就这点儿带馊味儿的剩饭,你热过来我烫过去,他们也不问问观众,吃没吃恶心?反胃不反胃?”

秋染拉开车门,“不是没本事做新的嘛!”说完砰地关上车门,顺手把票丢进了车门里的凹槽。

江天发动车,自己想想,笑着问:“改编成京剧——白流苏倒是现成的青衣,范柳原怎么扮?老生唱可笑,小生唱,更可笑……”

秋染嗤地笑了,“有什么难的?还有《游龙戏凤》里的正德皇帝当样子呢!”

江天吁了口气,“可算笑了——我还当崔琳惹恼你了。”

秋染又不说话了,扭脸看车窗外的夜灯。

其实和以前也没什么不一样,江天更忙了,忙着“二次创业”。吃完饭送秋染回家,他还要去见人谈事,好在他把人约到了秋染家附近的咖啡厅。夜晚的车流缓慢淌着,他们随波逐流,前方高楼上巨大的屏幕闪动着色彩艳丽的缤纷画面,最后有一帧定格了瞬间,虚拟技术做出的蔚蓝天空下,耸立着斗拱结构叠架出的那个端凝华艳的红色建筑——秋染忽然荒唐地感觉那东西仿佛一个巨大的剔红器物,小娴不会喜欢……

车流缓慢得索性停滞了,江天很克制却不无焦灼地握拳轻磕着方向盘——有商家在做活动,礼花腾空而起——秋染在座上靠得更舒服些,耳边仿佛听到小娴口气淡淡地说,忙什么?头顶夜空里,巨大的金色线菊旋开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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