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论何其芳诗的英文翻译(下)

北塔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现代文学馆）

紧接上篇

四 杜博妮译得最多

1976年，英国学者博妮·麦克杜加尔(Bonnie S. McDougall，中文名“杜博妮”)选编并翻译出版了何其芳的诗文专集《何其芳，1911-梦中道路》。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部英文版的何其芳诗文集，它是“亚太丛书”中的一种，那套丛书由澳大利亚学者迈克尔·维尔丁和哈里·阿伟林主编，他俩在前言中说，这套书在澳大利亚编印，说明澳大利亚人日益意识到，澳大利亚是个亚洲国家。他们要向全世界的英语读者介绍新进文学中最激动人心和活力四射的作品。[15]译者在置于卷首的致谢辞中说，几年前她在悉尼大学东方研究系学习（1970年代初），A.R.戴维斯教授提议并指导她做这个课题。值得注意的是，杜博妮是在文革期间从事这一课题的，而且做得那么出类拔萃，真是难能可贵。她还说，她在选编时，注重的是那些能有助于展现何其芳不同人生阶段的作品，而不是何其芳真正的代表作。这个译本的学术性比较强，作者做了相当多的注释，有关于版本的，也有关于字词理解和写作背景的。

译者分别从何其芳的《汉园集》、《画梦录》、《夜歌》等诗文集中选译了相当数量的诗和散文诗，《汉园集》。所选作品均是1949年以前所作，其中的诗歌（及散文诗）作品如下：《预言》、《脚步》、《慨叹》、《爱情》、《休洗红》、《夏夜》、《圆月夜》、《柏林》、《古城》、《初夏》、《墙》、《虫》、《扇》、《扇上的烟云》、《黄昏》、《画梦录》、《哀歌》、《送葬》、《于犹烈先生》、《声音》、《醉吧》、《云》、《成都，让我把你摇醒》、《夜歌（一）》、《夜歌（二）》、《夜歌（三）》、《夜歌（四）》、《我们的历史在奔跑着》、《我看见了一匹小小的驴子》、《我想谈说种种纯洁的事情》、《这里有一个短短的童话》、《多少次啊当我离开了我日常的生活》、《北中国在燃烧（断片一）》、《北中国在燃烧（断片二）》。

1980 年，许芥昱出版了由他编选并主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学》，总共分为六大部分，对何其芳的介绍的大部分内容与其《二十世纪中国诗选》相似，只是增加了何其芳后期的情况。“在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他被给予了很高的学术职位，并且写了几本文学批评方面的著作；然而，从1942年开始，他的诗歌作品就很少见到。在‘文化大革命’中，就像其他许多人一样，他也受到了批判，但在70年代初期，他又恢复了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职务。据说，在粉碎‘四人帮’后，他曾计划创办一家新的诗歌刊物。但是，在这个计划实现之前，他就于1977年7月24日去世了。”[16]

在该书的第三部分《大跃进和反对修正主义1959—1961》中，有何其芳的6首诗，即《听歌》、《赠杨吉甫》、《赠范海亮》、《夜过万县》、《在越南的第一个早晨》、《三个越南南方的女青年》（均出自《人民文学》1961年第10期）。在第四部分《人民群众的社会主义教育1962—1964》中，有何的《重游南开》、《张家庄一晚》（均选自《诗刊》1964年第3期）。在第六部分《再生：粉碎“四人帮”——归来与逆转1971—》中，有何的《忆昔》（节选自《诗刊》1977年第9期）。这些作品都是杜博妮所译。

杜博妮的翻译风格畅达、准确，颇具女性学者特有的细腻与敏感，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她能在力所能及的程度上，注意到原诗的音韵特点，并在英文中如实表现出来，其间所展示的才华之盛、所花费的精力之多，可想而知。

试以《脚步》一诗为例说明。此诗一共14行，前5行和后4行译得一字不差，细枝末节和拐弯抹角的字词都译出来了，多么难能可贵。第八行“深秋正夢得酣熟”在原文中缩进好几个字格，就好像整首诗分成了两部分，在此处开始了下半部分。最后一行“那第一夜你知道我寫詩！”也缩进好几个字格，就好像让“夜”呼应“梦”。译文也是这么处理的。另外，原诗基本上押韵，而且押的是随韵，两三行换一个韵，译文虽然没有“步其韵”，但也有不少脚韵，尤其是前四行严格地押了抱韵（abba），第6、8、10也是隔行押韵。最后6行则押了暗韵，如第9、12、13、14行末都有[p]音，第10和11行的行末则都有[l]音。为了押韵，杜博妮有时使出浑身解数，显现了高超的调度词语资源的能力。如第三行后半句“久失去了親切的手指”，直译是：“that has long lost dear fingers”，与前一行和后一行就都无法押韵了，杜博妮译为“the touch of dear fingers long absent”，与前一行押上了韵，而且意思也基本没变，“很久没有親切的手指的抚触了”。

杜博妮也有一些小问题。1，理解上的偏差。第6行后半部分“猶是樹上的蕭蕭”指的是前一行说的落葉虽然已经“飄在無言的荒郊”，但依然像是在树上时一样，发出“蕭蕭”的声音。杜译为“like trees rustling”，逻辑主语就成了“树”，而不是那些落叶了。如果从整行来看，这样译法就更不合适了，因为喻本是“片片互遞的歎息”，作者把落叶的萧萧比成落叶的叹息，这个比喻的主体结构里没有树。前半句的译文也有点走样：“They sigh, they pass and touch”（他们飘过并抚触时，叹息着）。笔者以为这行可以简洁而充分地译为：“They pass sighs to each other, like still on trees rustling”。第9行“而又清澈，脆薄，如不勝你低抑之腳步！”中“不胜”的意思是“承受不了”，如徐志摩的名句“不胜凉风的娇羞”（《沙扬娜拉》），但杜博妮译成了“unequal to”（比不上），明显是用了“胜”的另一个含义。2，选词上的偏差。“抑”的含义是“抑制”，小心翼翼地落脚，即你生怕踩疼了落叶；纵然你的脚步很轻，但落叶一样承受不了，越轻越不能承受，诗意遂成倍加强。译文所用“faltering”一词的含义是“颤颤巍巍”，按照常识，我们走路时，越是摇晃，步态就越重，与原文隐含的意思正好相反。

五 叶维廉的翻译

19８７年，《月下》入选庞秉钧、闵德福和高尔登编、译《中国现代诗选》，（香港: 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２００８年，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出版其简体字版，作为“中译经典文库o中华传统文化精粹”丛书的一种，在大陆出版。

1992年,叶维廉编、译、出版的《防空洞抒情：中国现代诗选（１９３０～１９５０）》中，有何其芳的《秋天》、《休洗红》、《柏林》、《夜歌（一）》、《夜歌（二）》、《送葬》和《云》7首。这些诗都是何1937年奔赴延安以前的作品。叶对何作了简短而精彩的介绍：“虽然何其芳在一首宣言诗《云》（1937）中指责了‘云，月亮和星星’，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也许将以他那些关于‘云，月亮和星星’的诗歌而被记住……他在1937年以前发表的诗歌在内容与节奏两方面都充满了传统的‘词’一般的和谐。事实上，绚丽、精巧、新奇、梦幻般的、多愁善感、忧郁是经常用来描述他的一些修饰语，但是，这些词语当中，人们也感觉到诗人对于过去的世界的充满欢愉、温柔加上温暖的优美复述。”[17]

叶所译7首中的前5首与阿克顿和白英的选本重复，也因此避免掉了前面译者所犯的绝大多数错误，改进了许多，显得通顺而流利。但有的问题依然存在。如第1节第2行，“伐木声丁丁地飘出幽谷”之“幽”。这个字有“幽深”“幽暗”“幽静”等意。阿克顿等取其“深”，叶取其“暗”，都不对，此处应为“静”。从宁静的山谷里传来伐木声，山谷显得更静，伐木声显得更大，两者的对比也更强烈，与王维名句“蝉噪林愈静”有异曲同工之妙。再如：第3节第1行“草野在蟋蟀声中更寥阔了。”中的“寥廓”一词兼有“寂寥”和“辽阔”的含义，阿克顿等取其“阔”，叶取其“寥”，都不够，而且在叶的译文里，如果添上“阔”的译文，则这一行和下一行的译文正好都有6个音步，相当对称。叶将第二节中“青鳊鱼”、“乌桕叶”都译了出来，两个专有名词译得相当准确，但把“青”译为“blue（蓝）”，似可商榷。在汉语中“青”兼有“蓝”、“绿”和“黑”几个含义，此处和“乌”都偏向于“黑”，与“白”恰成鲜明对照，况且，鳊鱼，至少在中国大陆境内，还没有见过蓝色的，都趋向于灰黑色。还如：叶实打实地把“枯涸”一词译了出来，跟原作一起在日常逻辑上犯错；从翻译伦理来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六 奚密的翻译

1993年，奚密编、译的《现代中文诗选》中，有何其芳的《预言》、《Shrine to the Earth God》、《风沙日》、《秋天》、《成都，让我把你摇醒》、《我想谈说种种纯洁的事情》和《云》，也是7首。第二首的题目返译为中文的《土地庙》[18]，似乎非常自然准确；但问题是：何其芳没有一首诗的题目叫这个名字。从内容上看，它的原名应该是《柏林》。奚密之所以擅自改动原诗的题目，可能是因为对第二行里的“土地祠”情有独钟。诚如是，返译为《土地祠》比《土地庙》更妥当。

奚密的翻译堪称上乘，准确，畅达，细致而优雅，看起来似乎是亦步亦趋的硬译，读起来却并不生硬，有着内在周流的一股气息，纵贯首尾，一气呵成，又不乏内在的跳跃与转折。

有三个小地方值得商榷。1，“逐巨大的圆环”有丰富的象征意义，指的可能是人生或者说命运的运转，周而复始，从起点到终点，其实只是回到起点。我曾经忙忙碌碌，辛苦辛苦，与人竞争，甚至连自己的影子都不放过，“逐”字暗喻着某些人所为的积极人生态度；但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获得，什么也没有留下，圆环只是一个环而已，它的里面和外面都是空的，在时间面前，我们的一切动作都还不如不动，因为时间其实并没有因为我们上蹿下跳，动个不停而运动，钟表指针的转动是假象，真正的时间是不动的。可惜，奚密没有把这么重要的意象译出来。阿克顿和陈世骧译为“racing round an enormous circle”，甚妥。

2，“短手膀”用的是指代手法，以部分代整体，复以具象代抽象——“短手膀”可以去捉拿蟋蟀，但如何去追逐蟋蟀的鸣声？所以此处应该是泛指童年。奚密的理解是对的，但她没必要把联想到的含义表达出来，说“追逐蟋蟀的鸣声”的是长着短手膀的孩子；这样一来指代的修辞手法就被取消了。还不如像阿克顿和陈世骧那样直译为“tiny arms”。

3，“在我带异乡尘土的脚下”被译为“Under my feet, which are dusty with foreign dust”（在我脚下，我的脚沾满了灰尘，那是异乡的灰尘），显得罗嗦了。阿克顿和陈世骧译为“under my feet stained with the dust of alien lands”，也不够简洁，不如直接译为“Under my feet with foreign dust”。

[1] 何其芳写有两首题为“夜景”的诗，此其一。

[2] 何其芳写有两首题为“岁暮怀人”的诗，此其一。

[3] 何其芳写有两首题为“秋天”的诗，此其二。

[4] 此诗后来改题为《秋天》（一）。

[5] 哈罗德o阿克顿和陈世骧合译：《中国现代诗选》，163页，英国达克沃斯出版公司，1936年。

[6] 蒋登科：《英美学者眼中的重庆诗人与诗歌》，《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2期。

[7]阿克顿和陈世骧合译：《中国现代诗选》，163页，英国达克沃斯出版公司，1936年。

[8] 何其芳写有两首题为“岁暮怀人”的诗，此其二。

[9] 原题《风沙日》。入选《汉园集》时改为《病中》，1936年3月，商务印书馆。

[10] 许芥昱编并译：《二十世纪中国诗选》，第215页，康奈尔大学（Cornell University）出版社，1963 年。

[11] 许芥昱编并译：《二十世纪中国诗选》，第217页，康奈尔大学（Cornell University）出版社，1963年。

[12] 其他诗人依次是：梁上泉、严阵、阮章竞、贺敬之、臧克家、邹荻帆、郭小川、郭沫若、冯至、田间、陈毅、袁可嘉、郑敏、李学敖、李瑛和陆萍等。

[13] 原诗与何的另外三首诗《古国》、《重游南开》、《张家庄一晚》一起发表于《诗刊》1964年第3期。

[14] 杜博妮编选、翻译：《梦中道路：何其芳散文诗歌选》，第223页。

[15] 杜博妮(Bonnie S.McDougall)：《何其芳，1911-梦中道路》，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出版社。

[16] 许芥昱编选、翻译：《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学》，第527页，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1980 年。蒋登科译，见《英美学者眼中的重庆诗人与诗歌》，《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2期。

[17] 叶维廉：《防空洞里的抒情诗：1930—1950中国现代诗选》（Lyrics from Shelters: Modern Chinese Poetry 1930-1950）, Garland Publishing, Inc.1992，pp.209-210。蒋登科译，见《英美学者眼中的重庆诗人与诗歌》，《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2期。

[18] 蒋登科译，见《英美学者眼中的重庆诗人与诗歌》，《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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