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一会,我们告辞。走到那个巷口的时候,李修睦先生又在那里豪气干云地坐着。我心里暗暗赞叹,不忍打扰。
回去的路上,何先生久久没有说话。我心里很感伤,觉得那一片天地都还笼罩在上一个时代的阴影里,无论物质空间还是受访者的精神世界。很想哼一首当时流行的那种苍凉哀怨的“西北风”抒发心情,可是,何先生只顾一步步前行,我不好意思出声。
我注意到在李、石两位先生谈起文革话题的时候,何先生只在一旁静听,从不接白。在他身边那么多年,零零星星听他忆过无数次旧,从没听他说起吃过的苦、受过的难、怄过的气。那些,他好像从不把它们放在心上,过去了也就让它们永远过去了。他甚至都不愿写回忆文章。电视剧《围城》播出后不久,其时我已经来上海念书,见面时我劝他写一写当年蓝田国师真实的学生生活,也回忆一下他那时的导师王庸(以中)先生,他默然,一直没写。他一心只想着做论文、写专著。我想,这正是他花甲后从学术上重新起步,还能发表百余篇论文、出版八本专著的根基所在吧。
第二天,何先生带我们去武大拜访唐长孺先生。马志琳先生早已帮我们联系好,此时又来为我们引路。
到的时候已经是午后,唐先生不在家,门口贴着硕大的告示。大意是唐先生身体欠佳,不便见客,请勿打扰,落款处盖着武大的公章。我们鹄立片时,唐先生回来了。他两眼已经基本上失明,掏出门钥匙,用手摸了几下才找着锁孔。门打开后,他对家里的空间摆设非常熟悉,很利索地领我们进了书房。他自己躺在躺椅里,请何先生坐旁边。
唐先生曾在国师史地系任教,是何先生大学时的老师。那天他们师生白发相对,主要是回忆国师往事。何先生很恭敬地坐着,担心唐先生听不清,身体不时前倾。他说了不少人事掌故,以及当时学生对时事的感受。言语间提到很多人名,可惜我对国师历史知之甚少,缺乏记忆支点,现在已经全忘了。只记得当时的情景:阳光从窗口斜进来,照在唐先生额上,非常明亮;两位先生非常兴奋,何先生讲一句,唐先生哦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腔调苍老柔软却透着中气。
后来每当我拜读唐先生的论著,甚至每当看到他的名字,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场景。
那之后我们去了南京,之后又到了上海,住华东师大。那是何先生的旧游之地,五十年代他曾在那里进修过一年。他多次跟我深情地说起,当年李春芬先生很欣赏他的文史功底,力劝他研究历史地理。尽管他到文革后才付诸实施,但内心里一直十分感激。
可那次我们去华东师大感觉不妙。刚到上海,就听说陈旭麓先生在先一天晚饭时走了。心脏病,走得很急。陈先生是湖南湘乡人,享年才七十岁。这消息听得我们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世界太无常。经过校园里一个转角处,熟人又说,这个地方对地理学家不利,去年一年南京大学就有三个地理学家在此出了事,或自己摔倒,或被自行车挂倒,总之是骨折、住院。这一八卦让我们更紧张。我们并不迷信,但何先生毕竟是马上七十岁的人,做学生的岂敢有丝毫大意。加之师兄不停地提醒从上海去长沙的票很难买,弄得那几天师徒四人的情绪简直惶惶然。
住下后何先生还是带我们去拜访了两位前辈。一位是褚绍唐先生,著名的地理教育家,研究《徐霞客游记》和上海历史地理也非常有名,当时还不到八十岁。我们去看他时,远远地在丽娃河桥头就碰见他。他体气较弱,举止颤巍巍的,说话声音也轻,我们在他家坐了不多久就出来了。